想起虱子
兰善清
怀念狼,怀念鹰,我想起了虱子。
犯贱么,几天没瘙痒你了寂寞了不是?
不啊,是它让我那些年难堪,因那些年的窘迫而倍感今天吃好穿好住好的种种好光景实在是好,不思量,自难忘。
俗言“穷长疙痨(一种皮肤病,极其瘙痒)富长虱”,长虱好像挺体面的,其实这话不正确,那是长虱人要面子的话,富咋会长虱,穷才长呢!曹操的名句“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这里哪有富的影子?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只是个比方,既然袍子华美,就会干净不生虱子。明朝学人谢肇淛说:“人有善生虱者,虽日鲜衣名香,终不绝。”这话应另当别论,人没有擅长生虱的,它完全是因为“鲜衣名香”者少,又处在穷人堆里才“终不绝”,否则,虱子憎锦衣,跳蚤喜穷汉,哪是善生而来的?罗素说:“虱子被称为神的明珠,爬满这些东西是一个圣人的必不可少的记号。”这话有些不可理喻,既然是神的明珠,那些修行者缘何还要按时沐浴清垢?也许从护生度生角度去看,披一身虱、留一身红点,或可是一种功德榜单。鲁迅先生曾戏称虱子在中国文化历史上位置不低,但他随即指出:这不过只是名流的装饰罢了,像王猛扪虱而谈显然是一种变态的无聊。被掳到五国城的宋徽宗穷脏到身上虱子形如琵琶,大得吓人,他先前在自己京城锦衣玉食,何曾言虱?
不是穷换不起衣服,不是穷洗不起澡,不是穷用不起香水香皂洗澡液,不是居住环境脏乱差,哪能滋育出贴身爱物虱君?
自从衣食住行不再成为问题,物阜而民康,虱君就遁形无迹了。
多少年忘却虱君,多少年与虱君没了瓜葛,某一天下意识的搔首、摸裤腰、抠腋下生痒处,手抽出来什么也没有,这才眸的想起久违了的虱君。此君已很久很久不曾寄生于我身了,很久很久已没惹我烦恼了。你哪里去了?你怎么不辞而别?妻、孩子、身边人身上似乎都根除了这个人世间最小最坏最让人无奈的家伙,大家都身轻无虞。
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在乡间任教,春秋服也就两套,冬天衬在棉衣内的衬衣也就一套球衣秋裤,今天穿明天穿后天穿,同事说,你咋永远的灰不溜秋?我说,咋啦?没穿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已够人样了。
正讲课,脖子发痒,轻轻的嗖嗖的痒,是一种让你生恨又不至于恨得咬牙的调戏,吸食差不多了,它似乎要活动活动,便开始缓缓的跑,跑那么一小步又一小步,跑一小会儿歇一小会儿,跑所引起的搔痒不亚于咬产生的刺激:闹心,无比闹心。毫无疑问,是虱子,是这小子在作祟,吃饱喝足还不安分。真想把衣服扒下来,现场逮住嘎嘣一掐,快意恩仇。然而,不能,在课堂上,堂堂为人师表者,又在板书,又在侃侃而谈,不说是捉虱子,掐虱子,就是朝脖颈处放放手都可能引起学生联想啊,为人师的形象怎能有半点洋相露出来?
记住了那个部位,强忍到下课铃响,立马到寝室,关上门栓上门,脱下上衣,按图索骥,我准确无误的找到了那个小家伙,它乖乖的酣睡呢,旁边是它产的一大片白花花的针尖大小的卵,我们俗称虮子。好恶心,好恶心,我为自己久穿不换衣的生活行为而遭罪而不好意思了。对于这个圆滚滚的家伙,惯常的方式是捉住后,左右两个大拇指甲对住,一挤,嘎嘣一下腹水四溅,肚子扁了,它也就呜呼哀哉了。当然这是民间常人的方式,古书记录的风雅做法是将其放进嘴里,嘎嘣咬出声来。那风雅是风雅,就是恶心,我没那个兴趣,今天我也不想那样痛快淋漓,我想要折腾它一下,调戏它一下。我找出一个青霉素小瓶,倒进白酒,把这个小家伙放进去,让它醉生梦死。吸了我血你再饮点酒,成全你成个虱子酒仙吧!
《莲池祖师传》有养虱绵筒中的记载,莫里哀《伪君子》里的主人公为杀一虱而引咎痛悔,萧伯纳常常为佛弟子捉得虱将作何处置而替他们煞费苦心、绞尽脑汁,鄙人没那么慈悲也无那多踌躇,径直将捉到手的虱以它玩耍我的方式玩耍它了事。
起初它还在里面划拉划拉,一会儿,不胜酒力,它呛死在酒中了。肚子鼓胀,六根爪子放射状的伸开来,连微微细细的胡须都清晰呈现,此时有些快意:小家伙你恣意作践我,我也给你点作弄。我把这物件端给生物老师看,他看后忍俊不禁之余也好不欣喜:多好一个标本,近似于显微镜下的图示。村话常说,你看我对你多好,吃个虱子都不错过给你条大腿,意指虱子大腿渺小。其实,虱子大腿在泡胀后并不微不足道呢,还蛮有模有样的。
虱子相伴童年,相伴那年那月。
小时候蓄的马桶盖头(周围剃光,头顶蓄一个盖顶的头发垛子),头发经常结疙瘩,梳不开,里面便大量潜伏虱子,多到极致的时候,手在头发里哧溜哧溜捋几下,虱子就哗哗的掉,虮子则锈在每一根头发上,成串成谷堆,对镜子一照就头皮发麻。因虱子也曾剃光头,但活尚头都笑话说是灯泡,因而不几天又蓄起来,又长虱。
记得我妈曾给我提及我的一个逝去的姐,说她仅活到七岁因肚子疼没钱延医而丧。她特懂事,知道妈妈身边有弟弟妹妹要照护,她端个凳一个人坐到道场边,悄悄的抱住肚子呻吟。她长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小小的样子已长发及腰,临逝前几天,肚子疼的实在不行,央求妈妈抱抱她,给她梳梳头。那时妈妈怀里还有吃奶的孩子,看她可怜,就一手奶孩子,一手揽她于怀,用木梳给她梳头。虱子虮子就结成了坨,篦子齿细密,下不去,就用木梳。一梳就是一疙瘩,梳着梳着,她慢慢不疼了,很享受的慢慢睡着了。看得出来,她特需要妈妈的怀抱啊,可惜弟妹拥着,没她的份。最后的日子里,妈妈又给她梳洗头时,居然一个虱也没了,头发通脱,妈妈大觉不好。果然,那天她就在妈妈的轻轻梳理中轻轻望着妈妈的脸闭上了眼。妈妈每次说到这,泪水成线,泣不成声。我也每每记起这些往事就悲从中来,尤想到虱子在人的最后时刻神奇离弃,颇觉怪异,更增对生命的悲怜。后来看到《酉阳杂俎》有“人将死,虱离身,如鼠离开将沉的船”记述,证其事确,不禁感到了“无常”的玄机。
从前穿不起洋布穿粗布,穿不起制服穿妈妈手工缝制的衣服,最不像样的衣服是大裤腰的裤子,前面左折右搀,戏称“八扎嗨”(跳《翻身农奴把歌唱》曲子,跳到“八扎嗨”时有一个左手打过来右手打过去的动作,这裤腰的对折就是“八扎嗨”的样子)用根布筋子当腰带勒住。这类裤腰是藏虱的天堂,十天八天不换洗,那虱子便成片了,连裤带里都深入不少。村人大多穿这衣服,集体出工休息时,只见男女各躲一边,彼此背着身子,打开裤腰,群体的嘎嘣嘎嘣掐虱子。更为开眼的是中午,男人留在工地,女人回去带饭。男人们脱得赤条条的,人肉一片,一律的捉虱子,那历史性场面今天拍电影重塑都重塑不来的。鲁迅笔下的阿Q与王胡比吃虱子的响声,那细节绝对的有生活基础,当年每每看到工地上群体捉虱场面我就不期然的想到了鲁迅那痛而惜的悲苦人物场景描写。
除非调侃,一般来说,长虱子的人都特好面子,无论怎么被虱子折磨,人前是不会逮虱子掐虱子的,偶尔出现虱子露面被人发现的窘况也会想方设法遮掩过去。贾平凹有篇《开口一笑》的幽默短文讲了十个有趣段子,其中有个段子讲到:一位领导带着秘书下乡检查,下面陪同人员一大群,领导突然感到脖子有些异样,下意识伸手一摸,摸了个肉呼呼的东西扔到地下,鉴于这个举动会引起陪同的其他同志发现了他捉虱的动机,便弄巧成拙、漫不经心的说了句:“我还以为是个虱子呢!”此时,他那个不懂行情的跟班秘书听领导那样说,就好奇心顿起,没事找事的从地上把领导扔的那个东西拾起来看看,然后当众也若无其事的说了句:“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呢!”顿时陪同人员眼光都异样的投向那领导脖子,希望看到那里再爬出一个虱子来,大家对道貌岸然的领导瞬间有了几分异样的看法。
出了领导洋相的那位跟班秘书回单位后便立马丧失了跟班资格。
虱子是穷的产物,是脏的产物,是物质匮乏的产物。
那年代不敢去亲戚家过夜,恐人家床铺不干净有虱,招惹上身;人家则更怕你带来虱,往往在晚上留客时面有难色。留吧若给被子沾了虱子,捉都捉不尽,换洗床单,洗不掉,泡不死,开水煮也不一定能斩草除根;不留吧,哪有晚上不留客的道理,难道你以后不出门做客,谁还背着床铺做客?
我们读书住校那些年,床板、铺垫、席子缝里长一种臭虱,而房间和床铺周围还蹦跳一种跳蚤。臭虱是虱中大哥大,椭圆,小拇指甲大小,暗红色,咬人特狠,一旦咬上,不一而足,一排又一排红点,那是它留给你嫉恨它的清晰无误的账簿记录,痛疼又奇痒难耐。别看它土鳖一样的笨,其实它跑的神速,转眼就不见,转眼又在你背上,竹席缝里、稻草垫里、床帮裂纹里都是它的家。一个夜晚能折腾你起来躺下,再起来再躺下,瞌睡彻底给骚扰殆尽。
跳蚤这玩意儿和虱子、臭虱比,就浑不是个东西了,它和虱子大小,黑色,皮厚,不能轻易掐死就摁扁,摁扁仍有一口气,放了它,它转身就又复原,又活蹦乱跳,整不死的程咬金。不固定藏身一个地方,弹跳在眨眼之间,仅发现它个影儿,再看时它已蹦跳千百次,早已在你视野之外的之外了。它叮住你,仅是刚刚挨上,就蚂蚁夹了似的不爽,不管,它会频频进击。它三奔两奔,从腿部瞬间就到了你背部、肩部,你很难想象它是怎么从你勒紧的裤腰里钻过来,从下部穿越到上部的。最恼人的是,它咬了你白咬,你捉不住它,神跳啊,遇上这伙计,你就认命了,该它的,任它去了。看一个画册,写日本731细菌部队在东北专把中国活人抓去,固定到一个睡板上让跳蚤来叮咬,当一个固定的人被送进特设的跳蚤房间时,墙角稻草堆里黑压压的跳蚤蜂拥而来,一个赤身裸体的小伙子眨眼间浑身上下密密匝匝,跳蚤全覆盖,里三层外三层,变成了他一身黑衣黑被,一会儿人就咬晕死过去,三天便彻底丧命。鬼子们就是这样用活人培育一种毒性十足、传染力极强的跳蚤,然后去实施生物细菌战。
臭虱、虱子、跳蚤,当年我们给它们编的词是:大哥(臭虱)出来红泼脸蛋,二哥(虱子)出来腼腼腆腆,三哥(跳蚤)出来快马加鞭。这三兄弟风格行止各异,各自以自己的方式招人恨。
说起虱子,此君比人资深,专家考证它白垩纪时代就已经寄寓在恐龙身上,恐龙为啥那么暴躁脾气?都因为它骚扰的呀。在恐龙遭遇天谴时,它大难不死,熬过了漫长的冰期,人这个新物主出现,它随而寄生人身至今。
现如今虱君的消失是物种的消失?还是清洁现代生活没有了它容身之地,它躲到了远离人们视野以外的地方?
管它呢,愿他永不再来,愿我们的日子不再尴尬!
2018.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