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送春时

4月20号是谷雨,过了谷雨就又快到了立夏,春天就真的走远了。而27年前的那个春天没有过完,我们送走了绪芳。

绪芳是一九九零年和我一起考上中专,虽说是全省统一招生,像我们这种级别的卫生学校,多数生源还是本地,所以像外地同学之间的那种浓浓的老乡情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并不多见。

绪芳上学期间老老实实,并不活跃,她属于那种扔到人群中绝对不会被注意的那一个。也许是因为她比我们年长几岁,所以被班主任任命成了生活委员。

绪芳第一次上讲台讲话我才注意到她:圆脸,额头是略略窄过下巴,三角眼,黑眼眸极少,隐约之间似露非露,皮肤不算黑,可惜偏偏两颊之上散落着深褐色的蝇子屎,焦枯没有色泽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垂在后脑勺上,个头偏高,不胖却腰腹颇宽,脚掌细长又喜欢叉着腰,穿着班级定制的服装,裤脚窄窄的,于是就有了几分鲁迅笔下豆腐西施的形象。

绪芳嘴唇扁厚,据说这种唇形的人口才不会很好,遇到争辩时就会张口结舌。果不其然,她一张开嘴,就带着浓重的乡音,看到有外地的同学听不懂她的话,双手就局促地在胸前连比带划,立刻引来了全班人的哄堂大笑。

时间相处的久了,大家渐渐熟悉也习惯了连说带比划的她的讲话方式,也接纳了这个平日里无比木讷的她。

后来我们知道了她是复读过几次才考取的中专,家中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务农,另一个是民办教师。她比两个哥哥小了十好几岁,母亲还裹着小脚。

她的家庭应该很不宽裕,复读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一直延续到中专的结束,甚至是一直延续到她逝世。

那个时候我们每个月有30斤粮票(包括粗粮4斤)23元的生活费,都是国家补贴的。

她是卫校三年唯一一位从来没有去伙房打餐的学生,每逢周末,她便骑了28的大轮自行车,骑行20多公里只为节约单程1元的车票,返校以后她背着的包袱里就是一沓沓熥的焦干的煎饼,和一大罐稍有油花的咸菜,这就是她所有的正餐,和初中以及毕业以后复读的日子一样。

她把攒下的饭票换成成袋的面粉和大米带回家,生活费能省即省,只用来在学校小卖铺里买生活必需品,比如牙膏,洗衣膏卫生纸一类的。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甚至从来就没买过洗发膏,她用洗衣服用的洗衣膏洗头,所以头发看起来永远没有同龄女孩子的光泽和柔顺。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爱美的女孩会偷偷买了颜色淡淡的口红,少数胆大的女孩会对着镜子生涩的描眉,扑上腮红,还有职业班的女孩经常穿了五彩缤纷的连衣裙,引得男生宿舍楼栏杆上趴了一群群色咪咪的小阿飞们对着师姐们狂吹口哨。

绪芳应该也是爱美的,她有一次悄悄买了一毛钱一袋,在农村都已被淘汰的牡丹雪花膏,那种膏体非常粘稠,不使劲揉搓就会形成一块一块白色的膏霜分布在脸上。绪芳学着我们的样子涂擦在脸上,因为没有镜子,更是羞于借用别人使用,等她涂完雪花膏以后那张脸上如同下了一层薄霜。好心的同学不忍心看她傻愣愣的不懂为什么被人笑话,拉着她洗掉了才算作罢。

绪芳平时只穿班级定制的服装,我还记得中专第二年的时候,学校里突然流行起穿一种大摆裙,几乎每个女孩都有这么几件逛街时穿起来,绪芳骑车去了西门里的金穗商城,在里面扯了几尺黑色的布,自己比划着同学的裙子裁剪手工缝制了,居然也像模像样,只不过穿了裙子的她,怎么看都不协调。

上护理实训课时,同学被要求分组两两相互练习,我和她分在一组。我给她打针的时候她强忍着,让我多扎几针,而到了她练习时,我只让她扎了一针眼泪就哗哗的流了下来,她看到我可怜巴巴的样子只好作罢。

中专三年,因为有她我们这个班级有了很多的笑声。她是最不出彩的一个,也是受嘲笑最多的一个,但是她从来就不恼火,不去计较同学们略显刻薄的玩笑,她憨厚老实,对所有的同学都是发自内心的关心和爱护,宿舍的开水,内务卫生,她都在默默的做,所以每次的投票评比,她都是人缘最好的那一个,得票最多的一个。

中专毕业以后,她和我一块分配到了手术室工作。那个时候,加班一个小时有两块钱的加班费,还有免费的加班餐可以吃,她是主动留下来加班最多的一个,也是从来就不埋怨加班餐难吃的那个。

刚毕业那会,我们一个月月薪不到200元,她找了我们科里家属在银行工作的护士长,让她帮忙存储零存整取,每个月的一多半都存在了银行里,她依旧不去食堂打餐,中午的加班餐留到晚上再吃,早餐则吃点煎饼就咸菜。

毕业以后她应该已经22岁,正值青春美好的年华,热心的大姐姐和阿姨也帮忙为她物色男朋友,可是她往往只见了一面就没有了下文。

工作了以后,她穿的还是自己用毛线织的毛衣,因而不是那么合身,一条黑色健美裤凸显着隆起的小腹,她还是喜欢叉腰站着,皮鞋来不及去擦,永远灰蒙蒙的,头发还是枯黄的贴着头皮,如果不是熟悉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是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女孩,倒是像是农村刚刚生完两个孩子一样邋遢的村妇。

一块工作的同事看不过去,要她好好捯饬捯饬自己,她的一天从早7:30到晚上8:00,12个小时都在手术室的手术台上,哪有时间去逛街添置衣服,收拾打扮呢?她倒是不很在意相亲的结果,还是十分拼命的工作加班,据说是两个哥哥当年供应她复读这几年花了不少钱,她的年过花甲的老母亲身体不好,她得孝敬母亲,还得帮衬着两个侄子上学。

1995年3月11日,那天我下夜班在宿舍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得一个宿舍的同事小花推门进来,哽咽着说绪芳得了癌症、晚期,我当时就惊醒了。

3月7号我们单位说三八要举办跳绳比赛,绪芳恳请护士长参加一起练习多人跳,她说她肚子涨,想跳跳看看能不能不再这么涨。可是她跳的样子也太过笨拙,根本就跟不上节奏,每一次都是她连累大家出错就退出了比赛。末了,她问一个医生为什么她吃饭腹围那么粗,不吃饭腹围还是那么粗。那天她当了很多医生的面,毫不避讳的掀起衣襟,我无意间一瞥看到了她的腹部已经像一个快吹爆的蛤蟆。她的举动吓得其他的医生们都赶紧别过脸去,护士长则替她拉下衣襟帮她遮掩下来。

其实在那天经验丰富的医生就看出来她是大量腹水,只不过没有检查不知道病因是啥。

那时她被怀疑病毒性肝炎,肝硬化腹水。第二天抽血化验又说HBV抗原阴性,不是肝炎,只不过蛋白很低,有些低蛋白血症。

再后来的一天,有一台脑科手术,从早上八点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她中间就没有下台吃过一口饭,她艰难的说,吃不下。

听说3月10号她还骑自行车回了老家西岗,3月11号在护士长的陪伴下去了B超室,B超室的医生看到她的B超惊呆了,只见腹腔大量积液,肠管全部漂浮在腹腔里,腹穿细胞学检查癌细胞布满视野。

小花哽咽着说完这些,我的眼泪也扑簌簌的掉了下来,我们的心情都很沉痛,为这个还没来得及绽放过的女孩。

绪芳就在当天被安排进了病房,她还在惦记自己的母亲,害怕自己的病情被母亲知道。

医院专家组组织会诊认定,绪芳是罹患胃癌,晚期,在追问病史时,她回忆起1988年有一次腹疼的经历,那时她应该是胃穿孔,腹疼难忍,但是她硬硬的一周没有吃饭自愈了。

接下来医院派救护车拉她去了省立医院,期盼能有奇迹发生,希望能够手术切除,可是省立医院的专家给出的答案让所有人心头一紧,她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手术无益,只能对症治疗。

在省立医院穿刺放置了腹腔引流管以后,绪芳回来了,回到了我们医院的普外科病房。

她的病情牵动了整个医院的同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到病房里慰问探视,包括她带教过的实习生,以至于后来不厌其烦的同学们在病房门口贴上了谢绝探视才作罢。为了照顾她,我们一年分配到医院的十几个同学自觉的排了值班,一人一天的照顾她。

最后一次在医院看到绪芳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走路了,由我们同学推着轮椅在医院里散步。我看着她拎着的腹部引流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眼睛涩涩的,涨涨的。她已经挤不出一个笑脸来,停顿了半天,神情黯然地说,她的病是好不了了。

目送她歪倒在轮椅上消瘦的背影,我的泪终于汹涌而出。

4月28日凌晨,绪芳走了。

三天以后是送葬的日子,我又看到了绪芳。她的脸上化着淡淡的妆,皮肤白皙,双颊红润,嘴上还涂着唇膏。她的脖子系着一条薄薄的丝巾,穿着一件猩红色的大衣。我想,这应该是她这一生中穿过的最美的一件衣服了吧!我默默地想,另一个世界里,绪芳应该不会再有病痛了吧!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够学会好好爱自己,把自己打扮的美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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