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隆冬,空气冷飕飕的,树枝光秃秃的,一群群麻雀落在直直的电线上,停停又飞走,循环往复,好像变幻万千的五线谱。
清晨的街道是安静的,一辆黄色清扫车披着晨光,慢吞吞地驶过,转动着毛刷,毫不留情将地上的落叶都吞进了腹中,马路上空荡荡的,好像比平时更加宽阔。
她和母亲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在前,母亲在后。她步伐矫健,母亲步履蹒跚;她走走停停,偶尔回过头,停住了脚步,母亲摇摇摆摆,一直低着头,不停地向前迈步;她满脸沟壑,皱纹像浮雕的线条,爬满了她的脸颊,母亲满头白发,银丝如隆冬的霜花,覆盖了早年的青丝。
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焦躁地踱着脚步,好像一个发号施令的君主,母亲弯着腰,撅着屁股,两只僵硬的胳膊前后甩动,身子摇摇晃晃,好像一只拼命向前的鸭子。母亲终于走近了,她皱了皱眉头,两道深深的皱纹刻在眉间,腮上的赘肉拧成了紧紧的一团,轻轻地颤动,她的嘴张得很大,近乎咆哮般地唾沫横飞,母亲将头垂得更低了,下巴紧紧地贴在胸前,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她的嘴唇在做着机械运动,思绪却飞回了昨晚的年会。灯火辉煌的大厅,喇叭中放着喜庆的乐曲,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其中笑得最开心的要数她的部门经理——刘玉柱,据说年后,他要荣升副董,成为公司仅次于大老板的显赫人物。
“小人得志。”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默默地想。
“李琴芳,原来你在这啊!”妮娜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说:“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们一起进公司的五个人,就数人家玉柱混得好,都快和大老板平起平坐了,再看看你我。一个小小的主办会计,一个 ……算了,不说了。吃瓜子,吃瓜子。”
她当然知道妮娜为什么欲言又止,就在上个星期,她才被刘玉柱撤去了业务组长的职务,让位给了一个到公司还不到半年的黄毛小丫头——李沁芳,说来也有意思,她俩的名字竟如此相像,原来不但同人不同命,同名也不同命啊。
“跟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今年公司效益好,大老板特别开心,想要给大家多发点年终福利。等会儿,你们都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丢到我手上这个抽奖箱中,我们设一二三等奖,一等奖奖奖金5万元,另送马尔代夫双人游。大家开不开心啊!”年会主持人赵刚站在台上激情洋溢地宣布,说完刚刚的话后,把话筒指向台下的观众,好像一个风度翩翩的明星。
“开心。”大家对着话筒齐声欢呼,伴随着热烈的掌声。
赵刚收回话筒,接着说:“往年的抽奖都是由大老板亲自来抽,今年他老人家特别授意,由我们即将上任的刘副董代他来抽奖,大家有意见吗?”
“没意见。”台下爆发出雷鸣般地欢呼。大家纷纷在预先准备好的纸上写好了自己的名字,李琴芳也将写有自己姓名的纸片卷了卷,塞进了大红色的抽奖箱中。
随着三等奖,二等奖一 一揭晓,台下的员工个个都屏住呼吸,紧张地期待着一等奖的揭晓。李琴芳在台下悠闲地喝着茶,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无所期盼也就无所激动了。
“一等奖得主是……”刘玉柱故意将那个“是”字拖得很长,吊足了台下人的胃口,然后缓缓打开红色的纸片,他蹙了蹙眉,脸上停留了片刻的惊讶,随后眼角掠过一丝狡黠,顿了顿,说道:“一等奖得主是……李沁芳。”然后微笑地看着李沁芳,“小李,发什么愣呢?得大奖太开心了吗?还不上台领奖。”他说着,将手中的红纸片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还以为是你呢!”妮娜扭头看了一眼李琴芳,“害的我还激动了一下。”
“我要有这样的好运,就不会被撤职了。老天爷从来都不站在我这边。”她淡淡地说着,又从盘中抓起一撮瓜子,仿佛满桌的佳肴,只有瓜子最好吃。
伴随着难忘今宵的结尾,热热闹闹的年会落下了帷幕,收起那个瘪瘪的年终奖红包,李琴芳正准备起身离开。
“李阿姨,您等等。”耳边传来李沁芳甜美的声音,“刘董说请您留下。”李琴芳心里默默地想:“真会拍马匹,明明就是副董,还要年后才能上任,到她这竟然就直接成刘董了,也不知道大老板听到了,心里会怎么想。”
“刘董说这次抽奖,一等奖和三等奖都在我们业务部,所以让我们留下几个人帮着打扫卫生,您不会介意留下吧。”
“为什么我留下?我又没获奖,谁获奖谁留下!”李琴芳没好气地说道。
“李阿姨,我这不是和您商量吗?”她一口一个阿姨,叫得非常顺口,但是李琴芳却从这个称呼中听不出丝毫的尊重,倒更像对于某些职务从业人员代称。
听到争吵,刘玉柱向这边看了看,大声地说道:“小李,你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地干什么,有人不愿意干,就随她,好像少了谁,地球都不会转了似的。”
妮娜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满,连忙推了推李琴芳,满面笑容地说道:“琴芳,我和你一起扫,刘副董您先回去吧。我们保证扫得干干净净。”说完拿起身后的两把扫把,递了一把给她。
偌大的会场,刚刚还欢声笑语,此刻却一片寂静,只有一阵阵扫把掠过地面的声音。
主席台当中,那个大红的抽奖箱上还残留着灯光的温度,地上一片狼藉,彩带和金片铺落得满地都是,好像诉说着生活的欢乐。一张卷起的红纸飘到了她的脚下,她讽刺地摇了摇头,将它扫进了纸篓,纸片在纸篓里翻了个身,“李琴芳”三个字赫然眼前,特别醒目。她捡起来看了看,正是她在抽奖前写得名字,可是她的名字怎么会落在地上,没中奖的名单不是应该还在箱里吗?
“琴芳,你在想什么呢?”妮娜直起身喊道,会场很大,好像都产生了回音。
“没,没什么……”她将那个纸片悄悄地塞进了口袋,然后接着扫地,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等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看着床上熟睡的母亲,她忽然想起今天医院的预约,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黄黄的眼球上白雾茫茫,看东西越来越模糊。
自从离婚后,她就和母亲相依为命。睡觉前,她翻了一下手机,有三条未读消息:一条是房东发来的,通知明年房租涨价;一条是丈夫发来的,催要儿子来年的生活费,还有一条是保险公司发来的祝她生日快乐。她留给保险公司的是身份证上的阳历生日,连她自己也忘了,难得他们还记得。
“这年头,只有保险公司还知道关心我。”她无奈地笑了笑。
清早,她就是带母亲去看病,掏出手机想叫个网约车,却一直无人接单。她将手机放回口袋,摸到了那张有些扎手的纸条,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
她还在继续咆哮着,忽然原本低着头的母亲,猛然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母亲像一片枯老的叶片,被撞出了老远。原来她们俩一直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弯处,由于观察盲区,那辆急驶的车辆,向着她直直地冲了过来。母亲出于本能将她推开,只是她万没有想到,一个连走路都吃力的老人,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太阳越升越高,刺过她黑色的睫毛,眼前一片光明。灿烂的阳光中,她仿佛看到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前面是母亲,后面是她自己;母亲依旧年轻,她还在蹒跚学步;母亲在前面走走停停,她在后面蹦蹦跳跳,迈着无力而又活泼的双脚,好像一只兴奋的小猫;母亲微笑地转过身,向她伸开了双臂,她一摇一摆地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