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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黑黑相遇在雨季。我慌乱地拿起书包挡在头顶,匆忙跑过竹林旁时,遇见了一只通体漆黑、无一根杂毛的小黑狗。这只黑狗浑身湿透,即便在暑天,想必也冷得瑟瑟发抖,满心恐惧。
暑假的天气燥热,却总爱下雨。似乎只有雨水,才能浸润我焦躁不安的心,连天气都仿佛随我的心绪而变。交完数学试卷,刚出教室门,我就撞见了在隔壁班监考的爸爸。他看到我早早交卷,我也看到了他。我慌忙移开视线,逃也似的钻进厕所。
走出校门,回家路上,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几声闷雷过后便落下雨来。雨水瞬间变大,起初零零散散地斜织着,紧接着便密密麻麻、横冲直撞地砸向地面,硕大的雨滴瞬间摔成七零八落的雨花。大风也呼啸而至,紧紧裹挟着路边的大树,粗暴地摇晃枝干,树叶哗哗作响,纷纷飘落,天空骤然暗了下来。我被这突变的天气惊住,抱着书包,慌慌张张地往家跑。路过村后竹林边时,风雨声中夹杂着一丝细弱颤抖的叫声,“叽叽叽”,孱弱又模糊。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一只小黑狗蜷缩在一堆枯黄的竹叶上,蜷成一个黑团,尾巴绕着身体几乎缠到了头上,它不住地颤抖着,还在用力把尾巴夹得更紧。小黑狗显然被响雷和暴雨吓坏了,即便看到我,也只是半眯着眼,依旧蜷缩着,没有起身逃跑。
我犹豫再三,脑海中浮现出刚出考场时爸爸的表情,也想起他讨厌小猫小狗的话语,即便妈妈很喜欢这些小动物,我一时也难以抉择。雨愈发肆无忌惮,竹林在狂风的肆虐下轰隆作响,拼命将竹叶上的雨水甩落,全都浇在我和小狗身上。我抱起它拔腿就跑,此刻,种种心绪都被风雨吹散。
妈妈看到我湿透的衣衫和头发,又瞧见我双手捧着的小黑狗,突然笑了起来。她赶忙把我拉进屋里,让我换身衣服,顺手接过小狗,拿起毛巾为它擦拭。我问妈妈笑什么,她说:“觉得你刚才的模样,再加上小狗的样子,一下子就戳中了我的笑点。”我走到镜子前,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像被牛舌舔过般紧贴头皮,黑瘦的脸上沾着些许泥土。再看看小黑狗,瘦小的身子被湿透的黑毛裹着,毛发间还夹杂着竹叶碎片。我也忍不住笑了。可内心仍有些不安,交卷时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妈妈问起小黑狗的来历,最终决定把它养起来。于是,我们一起给它取名“黑黑”。
黑黑确实黑得纯粹,黑得与其他黑色物体融为一体,很难被发现。有次天色渐晚,奶奶来我家,走到大门口时,黑黑从屋里跑出来蹭她的腿,奶奶竟毫无察觉,只感觉有毛茸茸的东西碰到自己,吓了一跳,打开灯才看清是黑黑。
还有一回,爸爸让三姐去西偏房搬几块煤炭,三姐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心不在焉地往筐里搬。搬完拿到厨房递给爸爸,爸爸接过一看,筐里有四块炭和一条小狗。爸爸问三姐拿了几块炭,三姐回答:“五块。”爸爸又问:“确定吗?”三姐笃定地说:“确实是五块炭啊。”从此,三姐就多了个外号——“大眼睛”。比起之前爸爸让三姐去菜园挖芫荽,她却从胡萝卜地里掐了一大把胡萝卜秧递过去,爸爸让她尝尝,她吃了一口说“香”,爸爸再问她是不是芫荽,她还坚持说“是”,又吃一口重复“就是芫荽的香味” 时的固执,这次错把黑黑当成煤炭,三姐也有理由:“谁让它长得那么黑,还和煤炭躺在一起呢。”仔细想想,三姐说得也没错。好在没把黑黑扔进灶膛,不然就要变成烤乳狗了。
花花和黑黑截然不同。它是一只“猫咪公主”,刚满月就离开了妈妈和兄弟姐妹,被三姐抱回了家。和黑黑的憨厚相比,花花活泼得多,没事就在屋里窜来窜去,见到人还会半眯着眼“喵喵”叫,像极了可爱的小女孩向长辈撒娇讨宠的模样。
我喜欢花花,也喜欢黑黑。但三姐更偏爱花花,周末在家,她整天把花花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有好吃的也会和花花分享。四姐对花花和黑黑则态度平淡,既不讨厌,也不过分喜欢。而我更爱黑黑,不仅因为是我把它带回家的,还因为我皮肤也黑,被大姐起了个外号叫“黑驴”。虽说“黑驴”和“黑黑”都带“黑”字,可小狗叫黑黑显得可爱有趣,大姐生气时喊我“黑驴”,听着就刺耳又不雅,总像是在嘲讽我黑。不过我也不在意,这时妈妈总会说:“男孩子黑点健康,有男孩子样。”
黑黑很听话,我一喊它名字,它就立刻飞奔而来。于是我常常想象,它能变成神狗,像电视剧里那样,在我需要时伸出援手。我还把自己幻想成拥有神狗的主角,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黑黑驮着我游过河,当有人欺负我时,它能从千里之外赶来救我,在农忙时,它还能懂得我的需求,用嘴叼来需要的工具……后来,听爸爸说二队周传安家有一条大狼狗,每年秋收时都会跟着主人去东湾地里逮野兔。那条狼狗跟着主人割豆子,只要在辽阔的东湾地里发现野兔踪迹,就会飞奔而出,穷追不舍。野兔拼命逃窜,狼狗也毫不示弱,最终凭借速度和体力,将野兔扑倒,叼给主人。周传安家每年靠着这条听话的狼狗,在秋收时能逮到不少野兔改善伙食。于是,我又开始憧憬,等黑黑长大后,是不是也能像那条大狼狗一样骁勇善战,陪我去东湾地里抓野兔。
黑黑长得很快,个头渐渐变大。但它终究不是狼狗,我也不再幻想它能有什么非凡“成就”,只盼着它能健健康康长大。
这时的花花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到了生儿育女的年纪。很快,花花生下五只小猫。妈妈喜欢猫咪,看到小猫欢喜得不得了。可花花却生怕孩子被人发现,不停地用嘴叼着小猫换地方,从堂屋的纸箱子,换到西偏房的兔笼子,又换到屋檐下的杂物洞,就怕有人抢走它的宝贝。妈妈说,花花刚做母亲,小猫吃奶伤身体,于是买了些小鱼给它补身子。起初花花还能吃一些,可被小猫们折腾得,身体日渐消瘦。我和三姐、四姐看着花花虚弱的样子,满心担忧,变着法子给它找吃的。我把馓子嚼碎喂它,它吃了几口,我正满心欢喜,三姐和四姐也觉得花花应该无大碍,可没吃几口,花花就低下头,眯着眼,无精打采地走了。几只小猫也瘦得皮包骨头,毛发凌乱。才二十多天的小猫,除了吃母乳,还不会自己进食。妈妈见状,拿出一包药片,用酒瓶碾碎,掰开花花的嘴喂了进去,可还是不见好转。花花是三姐一手养大的,三姐蹲下身唤它,它也只是虚弱地看一眼,就跑到院子角落躺下了。小猫们细弱的叫声,像一根根细针,扎得我们心疼不已。我们既担心花花撑不住,更忧心这几只还不会吃东西的小猫。
下午,妈妈去十亩地锄草。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一片寂静。我和姐姐看着瘦得不成样子的花花,它身上的毛发脏乱打结,原本黄白相间的花纹,也变得暗淡无光。我们走到它跟前,它连头都不愿抬。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几只小猫在妈妈身边有气无力地叫着,我又拿来食物,可花花闻都不闻,扭头把脸埋进土里。最终,花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了这个家,也离开了它心爱的孩子们。我和姐姐哭得浑身发抖,看着几只小猫四处寻找妈妈,喵喵直叫,更是悲痛欲绝。这份寂静仿佛从院子蔓延到天空,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无尽的悲凉之中,连我的视线都蒙上了一层灰暗。我们跑到十亩地,哭着告诉妈妈花花去世的消息。妈妈虽然早有预感,却也难掩悲伤,只是强作镇定,大声说:“哭什么,不就是一只猫吗。”我抽泣着问:“那几只小猫怎么办?它们还这么小,能养活吗?”姐姐也在一旁哭着。妈妈说:“别哭了,没出息。”我家猫去世,我和姐姐痛哭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邻居冬冬耳中。他笑话我:“一只猫死了,你还哭成这样。”那时的我不过八九岁,满心的悲伤,泪水哪是能轻易控制得住的。
内心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旦泛滥,便瞬间涌上心头,触动最柔软的角落,然后蔓延全身,紧急包裹着你,把你淹没在悲伤的海洋里,难以呼吸。
花花走后,我每次瞥见那几只小猫,心里就一阵刺痛,眼泪止不住地流。没过几天,小猫们也相继离去。我把它们葬在一起,想着就让它们永远陪伴着花花吧。
黑黑似乎察觉到我的难过,总是摇着尾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花花走后,家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老鼠却开始肆无忌惮地出没。妈妈最讨厌老鼠,我也害怕这种恶心的动物,于是妈妈开始打听谁家的猫生了崽,等满月了再养一只。“这次养只公猫,你们别太伤心了,投入太多感情肯定会难过,养只猫能抓老鼠就行。”妈妈说。可三姐心里始终惦记着花花,在她看来,没有哪只猫能替代花花的位置。
黑黑喜欢卧在大门口,无论寒冬酷暑。每当有人路过,它就汪汪叫几声,既是提醒路人,也是告知家里有人来了。它很懂事,从不惹事,只是叫唤,不会像恶狗那样乱咬人。妈妈喜欢买些鸡鸭鹅的幼苗来养,下蛋吃。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小鸡,总会引来外面的恶狗觊觎。它们虎视眈眈,总想溜进院子吃掉小鸡。而黑黑就像忠诚的卫士,守在大门口,一旦有外狗靠近,就大声狂吠,还发出凶狠的“呜呜”声,把那些恶狗赶跑。
一天,妈妈上街前,叮嘱爸爸把小鸡从箱子里放出来,用木板堵住大门的缝隙,防止猫狗钻进来,也别让小鸡跑出去。爸爸照做了,却没仔细检查,自己也出门了,家里无人看管。中午妈妈回来,发现几十只小鸡,只剩下五六只,全被咬死了。妈妈气得直埋怨爸爸做事马虎。我赶忙去找黑黑,找了一圈都没见着,大声呼喊也没回应。直到傍晚,黑黑才一瘸一拐地从西边玉米地里钻出来,身上伤痕累累,嘴角也被咬烂了。我想,它一定是为了保护小鸡,和别的狗搏斗受伤了。
暑假里,时常能听到有人骑着摩托车在村里吆喝“收狗”。村民们说,这些人都是偷狗的,打着买狗的幌子,到人家门口就扔一块掺了老鼠药的骨头,狗吃了连叫都叫不出就会倒下,他们趁机把狗抓走,骑上车就跑。我听了心里直发慌,生怕黑黑遭遇不测,每天都把它关在院子里。后来又听说,就算狗关在院子里,也有人往院里扔毒骨头,趁家里没人时把狗偷走。这让我更加担心,再三叮嘱爸爸,千万别把黑黑放出去,也别让它独自在院子里待着。
那天放学回家,我没看到黑黑的身影,大声呼喊,却没有回应。我安慰自己,它或许去西地奶奶家了,或者在北地玩耍,之前也有过它出去玩半天,晚上才回来的情况。可等到天黑,它都没回来。我又想着,也许明天就回来了。然而第二天,依旧不见它的踪影。我和爸爸妈妈分头寻找,问遍了村民,都没有消息。黑黑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后来二叔说,他家的狗也不见了,村里还有不少人家的狗都莫名失踪。大家纷纷猜测,这些狗怕是都被那些“收狗人”下药偷走了。
此后的日子里,又遇雨季,每当我放学路过那片竹林,风掠过竹叶的沙沙声,总会让我驻足。恍惚间,似乎还能听见一声熟悉的犬吠从远处传来,可回头望去,只有空荡荡的小路蜿蜒向远方。
我喜欢坐在院子里花花睡觉的地方,也总爱盯着家门口那片黑黑常卧的地方发呆,幻想某一天,它们会像从前一样,摇着尾巴,带着满身阳光,突然出现在那里。
2025.6.17 苇小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