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冷暖

在四季并不分明的南方,当我看见过年买的冬青,在某天簌簌冒出新芽绿叶,才确信春天已经到来。

也并不是所有植物都这么生机勃勃。

南方的天气和温度,就像一个情绪极其不稳定的人类,昨天阳光灿烂,今天冷若冰霜,有些植物就在这种环境下失去了抗争的动力,像是枯萎了,而我更愿意相信它们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醒来。

3月是个舒适度不亚于标准秋天的月份,褪去春节一轮热闹后的疲惫,一年之始,春风渐暖,万物生长,一切都有希望。

虽然倒春寒会突然袭击,但在冷空气还没来得及下沉,雨水欲下未下,阳光偶尔从云层里探头的时候,世界就像一个软绵的枕头,带着温暖的香气和一丝清新,让人不自觉想要扎进去做个美梦。

在这样能润出水的时候,我和父母开启了一段探亲旅程。


01

这趟探亲从去年就提起了。

父亲这边有个庞大而四散的家族,不算上夭折的孩子,有7个兄弟姐妹,年龄跨度难以想象的大。

新闻里总是拿来作为趣聊的,“十几岁年轻人是六旬老人的长辈”,在这个家族里真实发生。

当奶奶还在背着不懂事的弟弟妹妹务农,哥哥姐姐们早已在外开始养活自己,再浓厚的血缘关系,也被迫不得已的距离和年龄冲淡了些。

父亲是最小的弟弟,但也已经步入甲子。在世的兄弟姐妹,或者他们的另一半已经不多,甚至伯伯姑姑们的下一代,也快来到了和我父母相当的年纪。

探亲之旅更像是父母为自己设置的一场迷你马拉松。目标看着不远,过程却很是考验心智的。毕竟两个老人想要见到四散各地的亲人们,并不是那么容易——

需要省吃俭用一段时间,从退休金里拿出一笔钱去考虑人情往来;

需要考虑天气、温度、自己的身体情况,并周全地选好不太麻烦女儿和亲戚的时间里出行;

需要在包里备好各种常规的、急用的药物,预防路上颠簸,不知身体哪里又自顾自地罢工了。

很难想象,父母已经是他们这一辈里最年轻的人了。


02

这趟旅程的目的地是吴川,这个靠海却又名为山的小镇,住着大伯的家人。

当年大伯带着弟弟妹妹们在外谋生,正当壮年生病去世,留下了妻子和三个子女。那时我父母刚结婚第二年,年纪不过28岁上下。失去了大哥的兄弟姐妹,后来也各自到其他地方继续生活。

大伯的妻子叫秋芳。

我穿过老人院的走廊,看到两边房间里躺着各种各样的老人,他们像枯萎的树干,在嫩绿条纹被单里,在泛着冷光的轮椅上,在透明的吊瓶旁,皱纹是他们的年轮。

看到秋芳伯娘的时候,她正在房间窗边床上坐着。那是她80年里第一次见我,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她。

看到她的子女领着我们过来,秋芳伯娘咧开嘴似乎很高兴,尚灵活的左手马上伸出来和每个人握手。她的牙齿快掉光了,剩下两只门牙在黑洞里相互依靠,舌头在嘴巴里上下跳着,她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像兔子在咀嚼食物的样子。

那年父亲几兄弟还在同一处谋生,我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住了很久的院,那个病带走了病房里的其他人,也差点要了母亲的命。唯有秋芳伯娘知道后,隔一两天就在下班的时候从河的南边走到河的北岸,专门看一看。

当年他们所在的江边小镇交通闭塞,入夜还哪有什么车、灯和人?一个女人就这么靠着双脚走啊走,心里惦记着河对岸躺在医院的妯娌。

只是后来,秋芳最先失去的也是这双脚——在我出生那一年,她接连中风、摔倒,股骨断了,右半身不遂,至此一直瘫痪在床。

这些年从这个卫生院转到那个医院,从大女儿家辗转到小女儿家,终于安定下来,她也像春风吹又生的小草一样适应了下来。


03

父母站在床头看着秋芳。

就像大人尝试跟学说话的婴儿对话一样,虽然不知道婴儿到底认不认得人,懂不懂当下发生的事,但只要婴儿笑了,在问题停顿的缝隙里应答了,大人总是欣慰的,这也是一种对话。婴儿换作老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我环顾四周,轮椅,尿盆,拐杖,大盒小盒的药,忽然瞥见窗外的树正在发芽,给白灰色的天空点了几笔嫩绿。

大家注意力不在秋芳身上的时候,她也并不无聊。用左手整理自己的衣角,又摸摸自己的脸颊,眼神并不像大多数老人那样空洞,倒是像我们七八岁的时候,看到大人在忙碌,只能自顾自安静玩耍的样子。

床头墙上贴着秋芳的名字、联系人和她几年前刚到老人院时拍的照片。照片比我看到的样子要瘦得多,花白寸头,现在却长出了些黑发,脸颊圆润透出红,大家提起也觉得神奇。

几年前,秋芳伯娘和堂哥还没来到这个海边小镇,而是住在广西的大堂姐家里。

曾经是镇上考试第一二名的大女儿,因为身体有些缺陷与好学校失之交臂,最终不情不愿嫁给一个爱喝酒的莽夫,精明遇上大条,傲慢遇上粗俗,生活唯有一言难尽,更谈何照顾自己的母亲。

心脏做过手术的二儿子常年瘦弱不堪,几趟喘不过气的经历后便不再工作。他那努力支撑家庭的妻子在某天睡下以后,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早逝,母亲瘫痪,大姐二哥身体不好,只好本应备受宠爱的小女儿支棱起来。最小的堂姐就这样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大学遇到了互相欣赏包容的爱人,成为一位女强人,最后定居在吴川,把自己的母亲和哥哥也接到自己身边来。她总是笑意盈盈的,是一种带着包容而不觉苦的笑。


04

在饭桌上,平均年龄55岁以上的父母亲人,都不自觉地聊起了年轻时的生活。谈及孩子,也难免形成对比。

堂姐夫说,“我儿子啊,现在就在家搞网络之类的生意,也不出去,好像都不跟别人打交道,也没什么朋友的样子。”

他低头想了想,又把目光聚焦在餐桌的不知名处,继续说:“我们那时二十来岁,谁晚上不出去喝两杯?大家把口袋翻出来,凑了30块,就点30块的菜和酒,可高兴了,现在社会好像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

父母在应和着,泛泛概括是社会环境变了,但也没敢感慨太多。回忆大多意气风发地开始,落寞无奈地结束。饭桌上最年轻的我,也只能在和他们目光对视时挤出一个笑容。

人随洪流走,我最多也只是一粒沙,怎么去解答江水何处流的问题呢?我此刻也在找寻着自己的那一股气。


05

出发的前天,我让爸妈提前来我住的地方,凑合过一晚,第二天一早启程。

过年至今一个多月,我没回过家。心里总觉得和爸妈面对面的沟通,来去不过“工作如何了”、“还是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好”。见面的戏码总是有一个莫名担忧的妈妈,一个始终沉默的爸爸,以及一个失去耐心的我。

那天见面了依旧如此。大包小包进门刚放下,茶水还没泡好,母亲的工作问题又开始像俄罗斯方块那般砸下来,没有一个方块能掉到它合适的位置,只有我的沉默和不耐烦被逐渐垒叠起来。

我想说,不要把你的焦虑和不安,借着重复的问题过渡到我的身上。我想说,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是不是只为了面子和满足你想要达成的目标。我想说,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段时间不回家吗。

我想说很多,但最后只能把自己以前讲过的道理,再拿出来跟她讲。如果希望了解一个人的心情,那就直接去询问心情,不要在心里假设这个人的心情好或坏,然后找一系列与心情无关的问题砸向这个人。

我不确定自己将来成为别人的母亲后,会不会记得这个道理,但现在我只能像是教育小孩一样,去讲一些可能没有用处的道理。

我关心你,你开心吗?这句话就像是一杯清水,一阵风,再简单自然不过的。

但对于传统家庭而言,这句话也正因为太简单了,好像不添油加醋无法彰显它的滋味,与爱之厚重相比,这句话太轻飘飘了——以至于日复一日,它的纯粹已经被忽略。大多数父母也很难再直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对话最后,我唯有逃到厨房去面对锅碗瓢盆和蔬菜鲜肉,毕竟它们是沉默的,可替代的,也是我当下唯一能掌控的。

直到汤锅气孔开始像蜘蛛一般,吐出团团朦胧的白丝,勾人魂魄似的冒出香味,我知道话题已经被冷却,才慢慢把工作范围扩大到餐桌。

忽然声音又传来,我不自觉地警惕。

“你知道吗,张姨死了。”

“过年联系不上那个张姨?”

“嗯,我上周才去送了她,回来一直心情都不好,睡不着觉,所以我才很担心你…”

当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软了,但又不想把两件事两种心情混为一谈,只能走近母亲,给她给自己倒了些茶,打出了“我会继续听下去”的信号。


06

想起过年时母亲就一直说,张姨好一段时间没出现,怕是这次生病很严重。我很想安慰,但我一直以来安慰太多人了,也没摸索出什么更好的方法。

我还年轻,只能共情,还没经历。听到同龄人不断离开,送走一个上周还在跟我打招呼的朋友是什么感觉?我不愿意去体会,也不愿意深入去思考。

这就是年轻的好处。但去到父母这个年龄,已经围着家庭打转一辈子,甚至做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社交圈已经不再像我这样,还能时常和朋友见面,聊着年轻人的惆怅。

他们和亲人朋友,只能尽量腾出精力偶尔见一面,坚持在亲人群里发着早安表情包。这些见面、问候,好像是在互相交底:

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那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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