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一开始是没有鞋垫的。
事实上,世上一开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后来造的,为了某种方便。按照这个道理,鞋子一开始也是没有的,据说某位国王想要在自己所踩到的每一块地方都铺上一层牛皮,使自己踩到哪里都会觉得舒适,但显然不可能做到。此时一位故事里常出现的,那类拥有知识和急智的大臣提议,说,如果陛下愿意用小的几块牛皮将自己的脚包住,那这样不是踩到哪里都有牛皮了吗。
据说,皮鞋是这个时候这样发明的。
当然这个说到底也只是故事罢了,一个有着完整国家建制的社会不可能没有皮鞋,但是可能没有鞋垫。很难说鞋垫的存在意义在何处,一个通过良好制作手段制作出来的鞋,它的鞋底本身可能就已经足够舒适了,这里所谓的足够指的是过度和不及都不可能再让人达到更大的心里预期的那种足够。那时候鞋垫便没了存在的意义。
尽管现在也出了各种保暖鞋垫,运动鞋垫或是减震鞋垫等等种类繁多甚至不明功能的鞋垫,但是终归还是没有逃离鞋垫的本质,讲到底,鞋垫本身就是为了能让人适应低劣的鞋子而产生的。一种具备实用性质的自我欺骗。
我终于意识到鞋垫,不作为鞋垫而作为其他意味拥有的力量,是和一位绅士进行谈话的时候,所到餐厅的客满,我作为后到者不得不与他拼桌。这不是一家具有十分高尚品味的餐厅,来往的大多是普通的市民,大概因为菜品不太贵重的关系,来进食的人们用餐态度算不上十分庄重。
得知需与人拼桌的我颇有些尴尬地被服务生领着,因为突然停电的关系,在黑暗里桌子与桌子之间的间隙里穿行。每张桌子上都点着一根蜡烛,微小的光亮,让平常的谈话都仿佛说着不可言尽的秘密。终于被领到桌前,蜡烛的灯光里映着一张瘦狭的脸,他在被询问到是否愿意拼桌时犹豫了一会儿,我都以为他不会答应了,他却点头。
我有些尴尬地坐到了他的对面,在灯光下察觉到那人面孔的多变,大概是烛火的原因,让他的面孔上的阴影随着摇曳的烛火来回摇晃。人如何识别他人的脸,据说也与阴影有关,最著名的相关的理论是关于《蒙娜丽莎》的研究,在关注点不同的时候,画面的阴影让画作里的那抹微笑幽明不定。
我略带歉意地点头,毕竟我抢占了原本应该是属于他的一半的桌子。尽管那也并非恒属于他,但仅从市场的价值来看,他和我在付与餐厅的费用中有一小部分是付与餐厅所给出的服务的费用,自然包括在用餐期间对一张完整桌面的使用。
他说,你不必因此感到抱歉。或是大概的意思的话,他含蓄的表达让我不觉得他因为察觉到了我内心的想法而感到失礼。这个时候我们才互相打量。他年岁已高,在暖色的光里显得尤为如是,眉目舒展,像是整个人嵌入在了被微弱光芒打亮的黑暗里那样坦然。相对于局促的我来说,这份坦然似乎得自于长久的岁月的积淀,却又并未因此让人觉得他因为他自己经过的岁月而老朽。
很有趣不是吗,他眼中泛着古怪的光,他说,我在这家餐厅吃过很多次饭,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与我拼桌。
大概由于今天的客人特别多,双休日,国定假期什么的,我接过他的话头,这样说。
他点了点头,没对我的假设作出任何的评价,好像只是听耳边放映的音乐或者一段与他毫不相关的闲话,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餐厅里仿照老式留声机放的音乐消失了,桌子周围的黑暗变成一堵触碰不到的围墙,不知是因为过于依赖桌子上烛火的关系或是其他,仿佛别的桌子与我们的距离变得无穷之远。
看来还要很久,他们才会把菜送到餐桌上来。绅士抖了抖眉毛,将身前杯子里叠成山峰一样的餐布取了出来,抖开,摊开在了自己的桌面前。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吗?
他询问的语气温和地近乎威胁,我甚至没能做出像样的回答,就被默认为可以,他听到我口中支支吾吾的声音,满意地笑了,好像一切如同他的预想。就仿佛所有的人都会如他想象的,受他摆布一般。
曾几何时我很喜欢打赌,他说,当然现在也一样,甚至一度认为这才是正经的事业和交易,直到认识到自己无法通过这类方法赢得所有自己想要的事物。他说,他曾和人赌斗,赢了却未能得偿所愿,不过那也是在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他当时还与那人赌斗,他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关在两个寒冷的密室里,直到他们中的一个死去,另一个才能活,当然,他们之间各自并不清楚这样的事,他们甚至以为自己所困是因为一个机缘巧合的意外,而非一种脱离命运的力量的安排。他让那人选,看是信奉他的人活下来还是谁也不信的人最后存活。
讲到这里我才开始怀疑,绅士口中的密室可能只是一种黑暗而压抑的隐喻,甚至可以想象信仰在那样黑暗的地界也没有任何慰藉。传说中在生死频临之际,灵魂站立在与自己相对的黑暗里,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得到救赎。
所以,真的和信仰有关吗?我这样问道。
绅士用自己戴着羊头戒指的手敲了敲桌面,露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微笑,当然无关了,这是一个赌局,但是从来没人保证赌局的公平,两个人除了信仰之外几乎完全一样,但是其中一个穿的鞋里有鞋垫,但是另外一个却没有。
鞋垫?
他们被困在那样的环境里,但依旧受时间的管辖,身体需要供给热量,当身上所带着的东西被吃完了以后,他们就只能开始吃身上那些无用的附加物了。这样说着,他举起了手上的玻璃杯,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居然已经盛着了半杯葡萄酒,没有服务员曾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的杯子里也有,酒就像是深红色的透明的光亮凝聚在了一起,看上去十分诱人,但是却不敢喝。
在上个世纪,曾有被困在山上的淘金者,就啃食牛皮腰带以缓解饥饿带来的痛苦,他们最后被发现的时候,手里半截的皮带上还留着牙龈流下的血迹和被食草的野兽般撕咬过的痕迹。
所以那个人会因为那双鞋垫,而活得更长一点。
是的。尽管没有太长的时间。
那那个人究竟是谁,我的意思是,是有信仰的那个,还是没有信仰的那个呢?
听到我这样问,他的笑容有一瞬间凝固了,但是随即变得更加恶劣和冰冷起来,这让我怀疑起来他现在所展露的并非是他真正的面目。他说,是没有信仰的那个,但即使如此,作为进入赌局的的赌客来说,不管是他还是那个人,对于这场游戏里他所耍的这个把戏都一清二楚。
这是场结果已经注定的赌局,而各自的立场在很久之前已经注定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那这样的话,我说,那您一定赢下了这场赌局了吧。
绅士听到我这样说,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我输了,他说,我最后输了这场游戏,因为我设置了赌局,让他先选的时候,他干脆选择了那个没有信仰却穿着一双鞋垫的人,而我只能选择有信仰却没有鞋垫的人,最终,仅以这个赌局和之后千千万万个赌局来说,我因此全都失败了。
这不可能,我说,那个人,他,他不可能承认世人对他的信仰还不如一双鞋垫。
那个时候,在摇曳不定的烛火里,绅士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真实,好像有几千岁或几万岁那么老,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淡漠。
你不懂吗,先生,其实你所说的,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承认的事情……好了,现在既然菜已经上了,就让我们安静享用菜品吧。
他这样说后,直到用餐结束离开餐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的动作虽然优雅,进餐的速度却比我要快上太多,他离开餐厅的那个刹那,好像电力突然复原了,整个餐厅变得非常明亮,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餐厅里其实只有寥寥的数桌客人。
而我的座位对面没有留下任何曾经有人坐在这里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