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乌尔泰立在西花厅桂树下拨弄低垂的花枝,月光斜穿过树冠,甜香的气息盈满整个院子。他突然想起,再过几日,就是中原的中秋节了——该摆个小宴的,既满足乌露迪的好奇心,也能让江梓月不那么想家。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匆匆赶进院子,乌尔泰有些意外。江梓月应该不至于这么着急的。他微微侧头,看到的却是乌露迪慌张的表情。
“月姐姐,月姐姐不见了!”
江梓月承认自己做的不厚道。
但她信不过乌尔泰。她遇到的欺骗和陷阱太多太多,每一个都有冠冕堂皇的前缀。面对捉摸不定的乌尔泰,江梓月没有理由选择信任。
她只信得过自己,也只有自我救赎才能重获新生。她很久之前就知道会把这条命还给江淮,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背负杀害昙夫人的罪名——昙夫人待她如女,江梓月事昙夫人如师如母。中秋将至,各处防备多少会被节日气息冲淡些,也只有这个机会能让她回师门做个了断。
江梓月勒住马缰,抬头望向山门。月近中秋,天上的一团皎洁变得愈发丰盈,即使在夜里,视野也是极佳。斑驳的隶书把“敛锋门”三个字镶在灰白色巨石上,肃穆中透着些许萧条。
敛锋敛锋,收敛锋芒。敛锋门建派以来,一直以君子之风修身,加上坐落于莲峰山,一来二去,成了江湖里数得上的风雅之地。即便剑术排行衬不上湖光山色的绝美,文人墨客们依旧乐于称颂。
莲峰山遍植松柏翠竹,阶边还布上兰花黄菊,时间一长便分不清哪些自然生长,哪些有意培植。从前的雅士们都对这疏疏朗朗的野趣赞不绝口,而如今敛锋门犯下罪过,门可罗雀,昔日的野趣倒是平添几分荒凉萧索。
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的争执声便格外突兀。
“我早就说过,江梓月不能留!”
江梓月心神一震,听声音,是师叔付清江。
敛锋门日渐式微,如今仅有两个人能够出师授剑——江淮的师父方靖,以及刚刚收徒没几年的师叔付清江。二人年岁都已过不惑,但付清江明显比方靖有城府,江淮好勇斗狠的性子,也大半由付清江养成。这让江梓月觉得,比起方靖,付清江更像是江淮的亲传恩师。
“看看,淮儿这回在盟会里卷进案子,绝对有江梓月的事!”方靖的声音明显很激动,“她既然抵了淮儿的罪,就该全承下,交给武林盟或者私下清理了,都不会出如今的乱子——可是你偏偏护着她,还把整个门派都罚了三年!有这三年,淮儿说不定能为敛锋门出人头地!”
江梓月努力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并不在乎付清江说什么,他袒护江淮是尽人皆知的。她在乎的只是师父方靖的回答。
但方靖仍在沉默,只听屋里付清江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能够振兴敛锋门的,只有淮儿!老方,你怎么还优柔寡断呢?!再拖下去,淮儿怕是要陷进他们下的套里头了!敛锋门如今式微,就是缺一个杀伐果断的领头人,淮儿的性子才是我们需要的!”
“依你之见呢?”缓慢响起的声音苍老而疲惫,让江梓月的心头霎时间凉了半截。
“无毒不丈夫。”付清江语气变得微妙,“你是她师父,定然能把她引回来,反正就是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咱们神不知鬼不觉……”
“胡闹!”方靖一掌拍在桌案上,声音陡然拔高,“淮儿和月儿都是我的徒弟,不是棋子,更不是筹码!”
“这不是念私情的时候!老方!该下手就下手,否则敛锋门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我这叫念私情?敛锋门向来以君子之风修身习武,技不如人便是技不如人,何须耍那些手段!”
“呵,少来这套冠冕堂皇的官话!”付清江嘴角弧度逐渐变冷,“就算这不是私情,你敢说你对聂薇然没有一点旧情吗?依我看……若不是淮儿是你的弟子,你早就把他交出去了!”
聂薇然!
三个字如同炸雷一般响在江梓月耳畔。她清楚地记得,昙夫人房里有几本诗集,落得便是这个款。而这,本是昙夫人俗家的名字。
“你果然来了。”
清朗的声音慢悠悠响在背后,江梓月顿住脚步,嘲讽地一勾嘴唇,“这句话本该是我说才对。”她转过身,极力掩饰住眼底的惊涛骇浪,慢慢抬起眸子,“别来无恙,我曾经的师兄,江淮。”
江淮闻言,面色毫无波澜,只是礼节性地送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张口打断江梓月的欲言又止,“既然来了,不带礼物给主人可真不妥呢。”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江梓月索性面向江淮,直视他的眼睛,“江淮,我真是不认识你了。”
“待客之道,哈哈,待客之道!”江淮大笑,“你可是江湖千金难求的杀人犯,还妄想让我待你如客,真是笑话!”
“哦,是吗?”江梓月故作镇定地将碎发别至耳后,她已敏锐地察觉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麻烦的家伙——武功在她之下,数量却不少,看来江淮已经没能力去雇杀手,只能以量取胜。“这恐怕是我一辈子最值钱的时候了,倒是该谢谢你呢。”
“废话少说,钥匙交给我。”江淮已经失去耐心,一步步逼近,“至少你还能留个全尸。”
“这个价码,太少了。”江梓月毫不示弱,“昙夫人待我如女,悉心教导,你却让我背这个罪名……纵使我欠你一条命,你也绝不应如此落井下石。江淮,你既了解我,便知我底线如何。我真的不想做鱼死网破的事情。”
“呵,就凭你?”
“就凭我。”江梓月扬头,“别忘了我亲眼看到你的所作所为,证据,自然是有的。”
“很好,很好……”江淮怒极反笑,而江梓月在注意到江淮右手的发令动作后,迅捷地跃开攻击范围。对方人虽多,到底能凭借闪转腾挪避开,只是她一直对江淮的袖手旁观感到奇怪。莫非……他还对自己抱有同门之情而不愿出手?
江梓月望向江淮,江淮缓缓抬起手,笑容满面。
她不由得一愣。
“唔!”
江梓月捂住肩窝的竹箭,一阵眩晕袭上头来。耳边碎步逐渐围拢。她勉强抬起头,撑住摇摇欲坠身子,半跪在地上,“我一直把你当做师兄。”
“可你早已不是我师妹。”江淮拔出剑,那把教授她剑法却刺入昙夫人心口的流月,如今终于落在她颈边。
“你只是我的一条狗而已。”
江淮又恢复了谦谦君子执剑潇洒的模样,手中银光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