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蛇

※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

“大哥,等下你上来的时候记得把单子带过来。”

晚上十点接到这个电话时,我正等候过海关,对于他的要求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因为对方以往多次交待别带单子过去,只需发去订货群确认即可。

负责订货、收货的就两个人,一胖一瘦,加上我便是三个人的订货群。我从未问过他们的名字,私下只管叫“胖的”、“瘦的”。电话是胖的打来,语气一如既往地客气,但是我只能回复说,“呃,不好意思,单子没拿出来,下次可以吗?”

胖的爽快应允,二十分钟后他又发来一个电话号码,同时语音叮嘱看见这号码的电话千万别接,这回的语气略为急促,声音明显压低,有些神秘,更像是害怕被人听见似的。老罗说对方既然交待了,你照做便是。

老罗是我聘请的罗厘( 新马一带的货车词汇 )司机,六十五岁,单身老狗。据他自己所说,年轻时是道上的金牌打手,位居虎将,至于有没有手持红棍倒是不曾提及。

而我就是一个经营水果生意,循规蹈矩的正当小商人,一周三天把水果从马国运入狮城批发给有缘的顾客。当然,提交入境货品偶尔粗心疏漏数量、少缴关税、赶时间违规超速之类,在所难免。蒙上天眷顾,有惊无险混了三十年。

胖的是一家夜店吧台负责人,也是我众多顾客当中较为特殊的存在;而他今夜的来电谁又能洞悉竟是一场危机的预警。

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来电显示是胖的提醒别接的号码,我心跳不由自主加剧,接?不接?我特么只是批发水果,怎么搞到一瞬间有“卖面粉”的错觉?或许就因为对方有夜店的背景关系,所以很自然将一些电影情节套入现实当中吧?

手机铃声终于停止,不等我缓过神又再次响起,声响不大却格外刺耳。我屏息看着那一组号码,像是对方能隔着手机屏幕听见自己呼吸似的,明明心里没有鬼,也不明白为何紧张。

时间是拉锯战的裁判,最终不接电话这一方胜出,连败两局也让对方死了联系的心。

三十分钟后顺利通关,胖的又发来讯息,语气依旧客气,要求却让我犯难,“大哥,今天的货全部取消,你不要上来。”

嘴上叫着大哥,心里分明把我当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弟。取消订单容易,可货品若要运回马国又得花钱、花时间办理关纸,不运回这大半夜又上哪找有缘人接手?

“我再问一下,今天取消那下一轮还订吗?”如果还会订货,我只需找个地方寄存,过两天送去也无妨。可胖的只回复让我把货先出给别人,下一回还订不订货却只字不提。

老罗听罢开始喋喋不休,把西瓜推去给阿香,不然就叫阿保帮忙,土哥!土哥一定可以吃下!还有老周呢?桃叔?阿明?

替我开罗厘送了十年的水果,老罗从未在顾客订货方面留心,要不然又怎会不清楚他说的这些顾客对水果的要求?他更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硬推的水果不值钱这道理。

我知道老罗为人,他一半是替我想法子,一半是害怕我决定了他最害怕的决定:“罗啊,等天亮后去找新顾客吧。”如果按照订单送货,天未亮已回返马国收工睡觉,他自然希望我草草了事,哪怕是半卖半送。

如何解决退货问题倒是其次,我思虑的重点是为什么突然决定取消订单,不能接的来电又是什么人?胖的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罗厘轮子疾速转动,我脑子也飞快旋转,各种可能逐一排除,“罗啊,你说会不会是胖的吃了他老板的钱?”因为事件曝光,害怕当面对质,所以取消订单,这是我唯一觉得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是不合理也在于一筐西瓜一箱苹果能诓骗几个钱?

老罗也说很有可能,同样的,他也想不明白一百几十块的货款,又能从中捞取多少油水?再怎么虚报账目不也就一百几十块?

点开订货群,赫然发现瘦的在九点四十九分退出群组,胖的则在十一点五十二分也退出群组,仅剩荣升管理员的我孤伶伶一个人守着订货群——毫无疑问,订货群名存实亡,意味着生意也到此为止。

情人之间分手总有理由,生意也是,不能莫名其妙说停就停,即便不打破砂锅也得问到底才行。

凌晨十二点三十三分,距离那个不接的来电已过去两个小时,我点开头像,缓缓写上“请问是哪位?”该死的手指头在点击发送时又犹豫不决,“罗啊,你说我应该联络这个人吗?”

“屌!胖的都叫你别接那个电话了,等下害到他就惨了。”

胖的只是负责订货而非夜店老板,万一这个不能接的电话就是老板呢?不管当中发生什么问题,若是我不当一回事极有可能也会成为我的问题。

问老罗也是多余,发送吧,是好是坏总要面对。

对方几乎秒回语音:“你是不是马来西亚那个送水果的?你有送到我们Club的对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语气似乎有试探的味道,威胁性倒是察觉不出来。对方不等我回复,电话已直接打了过来,这次当然不能再晾着不接,“对,我是送水果的,你们搞什么啊?昨天订的西瓜、苹果已经在车上了,刚才你们的人又打来说取消……”

“没事,那些水果我们要啊,你就送过来,我们顺便谈点事。”语调听着很高兴,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至于后面那句“谈点事”又叫人忐忑不安。

凌晨两点十分,夜生活正热闹,罗厘开抵大厦,卸货后从电梯直达五楼,出了电梯右拐便是那间夜店。

愈是接近,各种假设性场景再次浮现,其中又以胖的瘦的被揍得鼻青脸肿跪在地上求饶,我一出现也被当作同谋扣下毒打逼问的画面最为高清,太可怕了。

不行,还是再打个电话,万一听出危险还来得及撤退;虽然多半也听不出端倪。

“到了啊?上来上来,我们顺便谈谈。”

不入虎穴焉得生意?既来之则安之……我还没到夜店大门便看见有人在张望,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来来,西瓜先放这里,你跟我来,老板在Office等你了。”

供应这家夜店的西瓜已有一年多,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礼遇,着实叫我诚惶诚恐。

办公室在接待柜台斜对面,狭长型的设计显得有些挤迫。对面坐着一个露出肚腩,鲍鱼刷发型的中年人,浑身散发出浓浓的江湖味。旁边坐着那个身材健硕,一脸笑容,黑色T恤底下没八块也有六块腹肌,像个干架好手的笑面虎。我身后的年轻人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斯斯文文,像黑帮电影里的师爷角色。

在有限空间塞进四个人,加之那三个一看就不是吃素的,我的神经更是紧绷,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坐。”笑面虎指指身前的椅子,笑容可掬得像多年老友。鲍鱼刷跟着起身抽出一张单子,“这是你们公司的单子吧?我问一下哦,你们那边有这一年来的存底吗?”

桌面上的单子是复印本,黑乎乎的,还是能一眼识别出来,“对,是我的,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三个相视一笑,笑得莫名瘆人,我也尴尬笑着说:“他们说不必带单子上来,所以我也没留着,你们如果要,我可以找找底单。”

师爷说既然是电脑打出的单子一定有存底,那就再打一份带来。话已至此,看来胖的和瘦的果然是诓了公司的钱,“呃,我能问一下发生什么事吗?”

鲍鱼刷是老江湖,可能一眼看出我就是那种“担屎都唔会偷食”的老实人,便说不关我的事,是他们内部的问题。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老实不是傻,看着桌上一堆单据也知道他们正在查账,“我刚才还问我司机就这些西瓜能吃掉多少钱?最多不就是几块钱而已。”

“你是老板?”鲍鱼刷有些意外,重新又打量我几眼,我倒是习以为常说只是小生意。既然都是老板,他也不藏着掖着,把一叠手写单子放在我面前,笑得有些恨意,“你看看这是小问题吗?”

单子上的数目歪歪扭扭写着508,我印象中一整年除了过年柑,其余最多也就两百块左右,少则几十块而已。鲍鱼刷看我一脸震惊,又说,“我才是这里的老板,你放心,这个不关你的事,如果你觉得可以做我的生意,那就继续做下去。”

“做,我来就是做生意的。”鲍鱼刷随即叫师爷直接弄一个订货群组,里头就我们四个人。这一弄我才想起来,“对!之前的单子都发在那个群组了。”

鲍鱼刷大喜,马上叫我找出最新那张单子,点开一看,只订了六粒西瓜,单价是48.75。同一日期,胖的手写单价竟然就是那张写着508块的单子!

508块减去实价48.75……451.25!我去,这分明是一条大蛇!连骨头都一并吞了!

“太夸张了!这真的是大问题!”我是真没想到竟然夸张到这程度,完全超乎想象。

“他们两个跟了我十多年,这一年来最少吃了我十万!我一定要他们吐出来!”鲍鱼刷霸气侧漏,像足了电影里的大哥,只是这大哥也太好啃了,胖的和瘦只是跟了他十年,但是跟钱已过了半辈子,自然更加亲近钱。

师爷没一会功夫便将之前那个订货群的单子转入新群,鲍鱼刷也抽出六张手写单子交给笑面虎,“去算算,看他们六张单吃了多少?”说完又问我,“你一个月送水果到这里是十二次,对吧?”

看来这老板也不是真傻,只是过于信任手下员工。难怪胖的交待别带单子上去,瘦的也嘱咐说有人问起水果多少钱就说不知道,我当初还以为只是他们忌讳。

事实上我其他顾客也会有类似情况,主要是不想让其他人了解利润占比而已。

“六单多出两千九百。”笑面虎把单子往桌上一搁,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一个月岂不是吞了六千块左右?编剧恐怕也不敢编这个数目,毕竟真实的单子也不足两千块。

鲍鱼刷也透露叫我拿单子上来是他当面叫胖的打电话,没想到胖的会找机会取消订单,为的就是不让我有露脸的机会。而胖的、瘦的退出订货群的时间应该就是删除那个群组的时间。

鲍鱼刷说等夜店装修完毕会聘请专人负责水果盘,到时会让我供应更多不同种类的水果。

“你回去先报个价,把价钱发来这个群组就可以了,以后水果钱就对我。”

看来我选择联系那个胖的交代不能接的电话是正确的,否则生意没了不说,指不定还落个同谋诈骗的罪名。

也是祖宗显灵,否则就我这听话的性子,那是必然选择听从胖的指示。如此一来,鲍鱼刷肯定误以为我也参与其中,甚至背全锅也未可知。

离开夜店一小时左右,胖的和瘦的连续打了几个电话给我,相信是想从我这里讨要底牌,看看老板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吧。

我直接将来电静音,耳不听为清。

五点返程,天色未明。我的罗厘明明喝的是柴油,但是在泛岛高速公路却像是喝醉似的蛇形走位。

我正想喝斥,老罗先开口了,“你讲可以停在路边睡一下吗?”

“你说呢?这里是高速公路啊,能吗!”罢了,我让老罗把罗厘停在紧急车道,“你累了刚才不会先睡一下,算了,我来开。”

老罗坐在副驾上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自己老了。妈的,从马国开入狮城的可是我,一个多小时却只顾着刷视频,天天看重生穿越倒是不显老。

还好,经历一场想象的黑帮电影,我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罗厘再次启动没多久,老罗早已呼呼大睡,像个老板。

我脑子里不由想起一句老话——人心不足蛇吞象。

《山海经》里记载,有一种名叫巴蛇的巨蛇,能一口吞下大象,三年后才会吐出大象骨头。

胖的、瘦的不是巴蛇,他们只是大蛇,所以不必三年就必须吐出来,也是白吞一场。

老罗也是一条大蛇,不过是一条大懒蛇,不吞我的钱,吞的是我的时间、精神。可是他已经六十五岁,还能吐出来吗?

可惜我不会写小说,不然一定将这一夜的故事写下来,也让有缘人谨记,做人难,安守本分却一点不难;知足则长乐啊。

老罗,睡吧,毕竟也跟了我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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