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

今年白露,寒气格外浓重,霜尘抹红了漫山枫叶,零落于半裸山岩间的几株野桂顶着厚重的绿意依然难掩秀气。

山脚下,几间瓦屋红顶青砖,炊烟袅袅,人影绰绰,熹微晨光中,蒸腾出一派繁忙。

两挂十万响的鞭炮早已闹醒了半个山头,满地红妆铺成一道,秋风一起,攒簇着朝路口涌去。

门前山路斑驳过的年头已经染白了老人的鬓角,催弯了脊梁,他隐约记得,少年的自己背着包袱来到这里时,它就已经安安静静地仰在脚下,有些悲凉。

那年的老人,一头板正利落的短发,连同脊背一起,直直顶着天,和他一起的,还有二十几个胳膊能跑马,屁股能烙饼的壮小伙。

老人叫金喜,年轻的时候,一块上工的伙计们喜欢叫他小金子,大家在这块荒地同吃同睡,白天开荒、拉胚、劈柴,晚上造窑、起火,不到半年功夫,便扑腾出一家炼铁厂。

上梁那天,也如眼前这般热热闹闹,还记得那香喷喷的两盆大锅炖,白花花的肥肉颤巍巍地摞起个小山尖,小金子挤在人群里,嚼得口齿生香。

揉揉浑浊的眼睛,四十几年恍然如梦,来的来过,走的走远,当年红红火火的公社炼铁厂,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眼前的土路和当年的自己,形单影只。

已经脱离稚气的小金子到最后也舍不得离开,东拼西凑借来两万块钱,买下了这块地,村里人都说不值得,就算是这些破屋拆了卖梁也值不了几个钱,小金子这买卖,算是亏瘪了。

但他并没说什么,从集市上淘换来一批小鸡,安置在破屋里精心喂养。

直到土路上不时有拉货的车子经过时,大家才发现,原本破破烂烂的金家洼小铁厂,竟然也灿灿然,生出些许逼人的贵气。

小金子娶妻生子,一晃眼到了如今的年岁,小金子成了老金头,操劳了一辈子,如今终于能歇歇了。

大女儿金兰,小女儿金燕,早已经成了孩子娘了,两个女婿也算是称心,大女婿能说会道,吃喝玩乐是一把好手,没事的时候陪着老金头喝个小酒,天南地北一顿胡吹,总能让他看到年轻时上蹿下跳的自己。

小女婿安静,总是沉默不语,见面也只是微微笑笑,权当打了招呼,但心灵手巧,而且喜欢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即便张口聊天,也总是说些他听不懂的东西,老金头也不在意,只要是对女儿好,都是好女婿。

前几年小女婿从外地回来,一直没找到心仪的工作,老两口一合计,干脆把手上的营生交给小女婿,自己种种花草,养养鱼虫,幸苦了一辈子,总该有个悠闲的样子。

把这想法和小女婿一说,两家同意,皆大欢喜,小女婿成了这山路上的常客。

大女婿平时也没什么正经职业,买了辆货车,替人拉货跑腿,三瓜俩枣挣着,只是为了图个悠闲,如今看小女婿接过老金头的摊子,觉得吃了大亏,马上也动起了脑筋。

前一阵子一帮酒肉朋友因为打牌,被治安大队和谐。赔了夫人,还折了面子,一帮人聚在一起诉苦,大女婿灵机一动:山沟里独门独户,现成的房子现成的地,是个喝酒玩乐的好地方,将来说不定就是个财源广进的聚宝盆。

大女婿大腿一拍,就此定了主意。

于是,山路上多出了货车里进外出的烟尘。

今天是精心算计的黄道吉日,大女婿的饭店开张了,一排四间瓦房:一个包间,一个厨房,两个棋牌室。

房后的水洼里养上了鲜活的鲤鱼,坡上跑着前几天捉来的大公鸡,房头拴着只羊,还有旁边菜窖里摞得人高的各种蔬菜。

几年攒下的积蓄砸了个精光,光是包间吃饭的桌子就是一万三,加上空调水电装修,老金头嘬着牙花子看得心疼,大女婿喜笑颜开,越看越美气。

前前后后忙了两个月,买来的大桌前脚刚搬进屋,大女婿后脚便张罗着开业,平日里被烟酒气粘在一块的狐朋狗友们全都凑来帮忙。

一大帮人,闹哄哄地忙活了一个下午,临走时,分了羊,拎了鸡,除了腥膻扑鼻的一地羊血,什么都没剩下。

老金头两口子只能熬着夜收拾了一宿,小女婿起网捞起几条大鱼,又从村里拉回来一头肥猪,不忘约好屠户,这才安心回家。

水土湿气浓而为露,秋数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用大师的话说,金能生土,添福添寿。于是白露这天变成了开业的吉日。

除了寥寥几位近亲,剩下的依然是头天过来“帮忙”的那帮兄弟,一个个满面红光。

“老爷子身体不错,以后就跟着姑爷享福吧。”有人笑着打招呼,却没半分寒暄的意思,话语未落,人已经进到包间了。

老金头的嘴角翘得僵硬,眼中没有笑意。

酒桌上一如既往的热闹,觥筹交错,大女婿谈笑风生,异常活跃。

大家哄闹着打着酒官司,老金头原本也是个开朗的性子,喝上两杯后,也面红耳赤,只有小女婿坐在角落里,笑吟吟地看着。

“这山上的路太难走,等哥哥忙完这阵,把这条路好好给你修修。”一个粗壮汉子扯着嗓门,豪气干云。

“哎呀,那用这么麻烦呀,向上面打个申请就行,这是我给你办了。”声音透过酒杯,从身着正装的眼镜男嘴中飘出。

“那就这么说定了,将来再挖个大鱼塘,盖几间新房,凉亭景观都配上,保管客似云来。”大女婿站起身,对着窗外指指点点,声音异常的兴奋。

“小兄弟,你这气质,看着挺像南方那边的买卖人呐。”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让小女婿有些措手不及,只能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杯。

“软了叭唧,像个娘们。”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传来,紧接着哄堂大笑,然后又被另一阵喧嚣压下。

烟酒气熏的人双眼迷蒙,小女婿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眼前的酒杯拿起又放下,直到众人皆醉,脸上那浓重的深红色氤氲一直不曾化开,没人知道,是怯意或是醉意。

北来的风吹散了雾气,露珠在摇曳中翩然落下,没入林中,幽幽地盯着枝头,然后冰封,消融,静待下一个轮回。

伴着呷呷地叫声,梢上的喜鹊窝已经被架起两层,像个倒扣的葫芦,转眼间已经走过两个白露。

大女婿的饭店一直只有固定的顾客光顾,吃喝完毕,两张麻将桌就被挤得满满,老金头开始还总会去凑两把,时间久了,便觉出了门道,毕竟每次都输的两手空空,实在是有些蹊跷。

大女婿常年只有两件事,做饭和输钱,住过两回院,胰腺炎,喝酒喝出来的毛病,住院时赌天咒地,发誓再也不喝了,出院之后依然我行我素。

小女婿依然在山上帮忙,门前那条山路经历过几场透雨,每次都会泥泞不堪。

每当这时,大女婿总会提起当年那些朋友酒桌上提起的话头:

“等我朋友忙完了,就来给咱修上路。”

小女婿只是笑笑,然后独自扛着铁锨,一掀一铲地修平垫土。

山路在雨雪风霜中嶙峋,撕开了皮,漏出了骨,然后被一点点覆盖,修整,如此反复,犹如光阴流转,换了人情,改了世故。

客人们吃光了坡上的鸡,捞净了塘里的鱼,搬空了窖里的菜,也掏干净了大女婿的家底。

在一次次争吵后,饭店终于关了张,大女婿重新开上货车,离开时油门吼得压抑,扬起漫天烟尘。

养殖场扩建了两次,请了工人,安稳中满是盎然的生气。

当压路机和沥青车从山脚一步步铺到家门口时,老金家老小都在门前盯着:1350米,三天。

当大女婿最后一车混凝土浇到土路尽头后,山路涅槃重生,小女婿笑呵呵地掏出工程款,这也是他这几年的辛苦钱,花着,美气,看着犹焕然一新的山路,爽气。

饭庄的喧闹早已寂然。

山路终归是修了,只是没等到那些义薄云天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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