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面下雨了。不很急,淅淅索索。我推开玻璃门去看,空气潮湿温暖。是中午,有家长来接在这附近补习课程的孩子。小男孩飞奔出来,幼嫩的嗓音,大喊一声“妈——”,中气十足里带了动物幼崽式的娇憨。
他们跨上电动车,去远了。我仍站着。每到暑假雨水泼溅的天气,我就容易矫情。女童时期俗滥的情绪反应习惯,在成年后的我身上残留。
不过近一年来情绪生起得少了。实在不好大动真情实感,一动就损气耗体,偏头疼,喉咙干涸到无法讲话。过去情绪不加节制造成现今恶果。
趁着这场雨,记下一位故人。
高一暑假的某一日。雨猛如天倾,粗重水线泼啦啦坠在地上,一霎时路面浑浊积水埋了汽车车轮。天地都颠倒,让人心生敬畏。
半下昼的雨,在傍晚放晴。路面零散摊着垃圾污泥,处处积涝,沿街商店门户紧闭,天色被洗得干干净净。这场景像马尔克斯的小说。
这个傍晚,我与她失联一年后重逢。喜悦自不必说,更觉得不真实。
交换彼此的琐碎经历,絮絮地说,安静地听。除却旧友相见的温馨以外,还有一层凄凉隐隐缠裹。是我当时心念炽灼的缘故,她总显得可望不可即。
步行到西城。小径上走的久了,踩到污泥,泥水汤汤灌进我凉鞋里。在附近小摊买了水冲涮。她替我拿着瓶子,一手略略扶着我,把水仔仔细细浇进我脚心与鞋子的缝隙。跟她有这样俗常的相处,心里亲近妥帖,久时不见产生的疏隔感渐渐匿去。
屋外雨停了。
二
昨天网购时买下一只带字母的珍珠戒指。选字母时犹豫许久,最终选择字母C。他姓氏的首字母。女童从心里跳出来,指使我买下它。
我知道这个人早从我生命里消失了。但是认知和理由在幼童的我面前虚弱无力。
有时候夜里和他网聊。的确恨过怨过,真要讲出他半点不好,还是狠不下心。
专在虚拟世界里留了空间,写对他的私情杂念。
查询他所在地的天气状况。那里多雨。怔忡一会儿,丢开手去。
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溪山日色到我这里,拐弯抹角地映成他。白日里想起,总不像夜里那么伤情,是另一番悠远愁念。
想着他在人潮如水里骎骎去不已,远而无信。想他晨起被里余温,他吃过的茶碗汤水,他匆促间没收拾好的笔记纸张。
我等着你。我活得再伧俗狼狈,总在心里留了地方给你。
见不到也好。旧事不须重提也好。与你儿女私情不可延伸也好。
只要你能回来就行。
三
掀开头发,凝视镜中的面容。能清楚地看到那一层皮正慢慢织进我血肉里,越织越深。我终会与那一层皮融为一体。搽上新的唇色,戴上新的耳夹,穿上新的衣裙,粗硬黑发软化过,乖顺地垂在肩上。许多个小的改动组成一张日臻完美的皮,我不动声色地巨变着。
四
昨天H来家里。为她上妆。一寸寸肌肤在我手底滑过,而她端坐,眉目安宁,纯稚如婴孩人偶。轻脂薄粉,描摹她的五官,心里掠过微妙感受。昼长人静,世界只存在这个让我亲手埋妆的女孩。有闺阁女伴互相为对方理妆的古意趣。我一向推崇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喜甜腻。可如果有一天与眼前的人因种种机缘分离,想起今日这番温柔怜惜,大概要伤心不舍吧。
五
暑假在楼下的服装小店做零工。日复一日,独处一室,窗明几净,有人客到来,便是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总要踏踏实实做些事才觉知自己是活着的人。一天到晚浸在虚空里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