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作者:神原茜)
从来没有睡得这样好过,黑而甜的,巧克力糖浆一样的梦境,她知道自己做了梦,但是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唯一记得的不过是唐力的微笑,深深浅浅,远远近近,仿佛是浮在意识的湖面若隐若现。他说:“你不过是有点寂寞。”
在他眼里,钞钞与沙沙,是同一个女孩子。
她被电话吵醒,董方咆哮:“沙沙!你做的好事!”
沙沙有点诧异,刚刚醒,意识模糊,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揉着眼睛问:“什么啊?”浓浓鼻音,嗓子非常哑,睡意朦胧。董方声音在一瞬间软下来:“沙沙,周刊已经登出来,你不用瞒我。”
电光石火间沙沙想起周刊登出的是什么。
不由自主哑然失笑,摇一摇头。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仍然下意识拢一拢睡乱的头发。在上午明媚的阳光中盯着自己的脚趾头看了又看,橙红色的蔻丹涂得完美无瑕。然后突然之间,笑不可抑,捧着电话弯下腰去。
“是么是么,照片拍得如何?”
董方仿佛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反应,怔一怔才答:“你总是漂亮的。”
沙沙轻轻说:“有没有认出来?那条披肩,是我们上次在巴黎买的。”
董那边沉默。沙沙叹一口气:“我说过,你不必担心……要是你真的忍不住疑心的话,那么咱们干脆彻底不相干,也就罢了。免得你受累,大家还以为我真是坏女人。这上下大家还不知道说得多难听呢,你趁早撇清的话,的确是比较好。”
她轻轻按下flash键。
举着电话看了半天,要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脸颊有些发酸。自己在刚才凝视话筒的时候,原来一直挂着一个奇异的笑容。回过头去照一照镜子,里面的那个沙沙笑得辛酸而嘲讽。这个世上只有一个男人会对她说:“你不过是有点寂寞。”
行动电话又响了。董方说:“沙沙,给我一个解释,拜托。”声音非常的软弱。沙沙知道不管她给出什么样的解释他都决定相信,可是需要决定的相信,本来就是不相信,她不知道董到底懂不懂这一点。光着脚在地板上踱来踱去,地板暖气没有开,脚底传来一阵阵冰凉,有点刺骨。这上下她是彻底醒过来了。于是她走到窗边,把空着的那只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无声的笑。
“我去那间蛋糕店买蛋糕,买得多了,请老板帮忙送过来。”
不过是如此。
沙沙吁一口气,插在头发里的手指慢慢的滑下来。不过是如此,除了当事人各自暧昧难明的心思。
她重新在床上倒下来,盯着天花板,然后拨电话给经纪人说:“对不起,我病了,下午的工作请帮我推掉。”
然后打开电视,盘着腿坐在床上吃蛋糕。
电视里正在播一档做点心的节目,女主持人在细细讲解椰丝焦糖蛋糕的做法。沙沙吃着那块隔夜之后仍然香甜柔软的枫糖蛋糕,一边舔手指一边想,要是这个节目由唐力来主持,收视率一定会飙升好几个百分点。
扔下睡袍走进浴室去,第一件事是站上体重计。昨晚到现在一直不停吃吃吃,本来准拟报应将会到来,想不到体重计上指针居然比昨天少偏了半格。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到镜子前,镜中女孩精致玲珑的骨骼令人惊叹。沙沙的手指抚上自己骨盆精巧的突起,眯起眼睛,明明没有化妆,眼神却烟水迷离,连自己都险些着魔了进去。
掬一把冷水泼到脸上,忽然想起了什么,没有穿衣服,就这样走到厨房去,拿起一块巧克力蛋糕吃下去。
几乎吞下舌头。
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块蛋糕可以好吃到这样的程度。香滑得仿佛情人间的吻,缠绵缱绻,心里顿时千回百转,柔软至不可思议。沙沙闭上眼睛陶醉的呻吟一声,扬着脸接受洒下来的阳光,觉得每一个味蕾上都有一个跳舞的糖之精灵。脑海中闪过唐力说过的那一句话:我的糖不会让你胖。
难道那是一位魔法师?
沙沙换上衣服下楼去买那份周刊。公众人物是这点不便,即便不过是出5分钟门也需要事先花上一小时打扮。艳光四射的女郎戴上渔夫帽与太阳眼镜,真不知后两者的作用是掩人耳目抑或招人耳目。
狗仔队与小明星在这个世界上互相需要,只有真正的巨星才有资格说讨厌狗仔队。
沙沙本人对偷拍行为无任欢迎。
那张照片果然拍得很好,沙沙裹着披肩对唐力笑,笑容天真温柔甜蜜,她望着照片一时失神,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可以有那样的笑容。
那天沙沙呆在家中直到董前来按铃。
阴沉着脸色站在门口,看见沙沙来开门,杵在玄关纹丝不动。
沙沙好笑:“怎么了?要让邻居看戏,也不必这样。”惊觉自己开始懒得对他动心思,说话时渐渐脱口而出,不再三思。叹一口气,倚在墙上双手抱胸,看着他,不说话。
天色已经暗下来,沙沙却没有开灯。暮色流动中只看得见董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沙沙抿紧嘴唇,有点紧张。
他沮丧的说:“沙沙,不要告诉我我们完了。”
她怔一怔,失笑,转身走进客厅。算好距离站定了,回过身来。摆姿势这种事情对她而言是职业的,驾轻就熟,完美无缺。董迟疑一下,跟上来。
沙沙取出蛋糕给他吃。
他不置信的问:“你真的是去买蛋糕?”拿起来吃一口,摇摇头:“天,沙沙,这样吃下去,你会变胖。”
沙沙笑盈盈答:“那样难道不是正如你所愿?”
董正在低着头咬蛋糕,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有一点蛋糕屑,看上去愈加孩子气。沙沙微笑着拉椅子坐下来,一根手指支在下巴上,扬着脸看他。董叹一口气说:“你还在怪我。我最近也想通了,不管你做什么,哪怕你去拍狗血八点档呢,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了。可是沙沙你告诉我,难道在这么一个圈子里混,你会高兴?”
沙沙侧头想一想,答:“不见得,但至少不会不高兴。”
“那么,沙沙,告诉我,你的毕生目标是什么?”
“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不会有女人同我撞衫。”沙沙暧昧的微笑,刹那间想起朱颜,“或者撞衫不妨,只要那个女人够难看。”
董盯着她,无法理解的样子。男人们总是无法理解女人为什么把撞衫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要。沙沙知道自己与朱颜间的新仇旧恨在董看来一定不值一哂。但是这并不妨碍沙沙想要报复朱颜。虽然喜欢上唐力是她的失策,但究其极,不管喜不喜欢,抢男朋友这件事的性质是不会变的。
而且那个男人不但会对她说你不过是有点寂寞,还会做不管怎么吃都不会胖的美味蛋糕。
沙沙转身去替董倒一杯咖啡,温和的说:“对不起,小方,我想我们真的是完了。”
董震惊的看着她。她摊摊手:“周刊上这样一登,你们家那点事,我好歹也知道。与其等待人家专程上门来侮辱我花钱买我离开,还不如现在知趣。小方你也不必伤心,本城美女如云,将来总有一个可以符合你家老爷子心意。我会帮你留意。”
董的手上还拿着半块蛋糕,僵在那里听她说话,姿势有点可笑。然后他说:“你不用担心我父亲。我家的事,我来解决。沙沙,我们之间,不会完。”
沙沙静静答:“但是我很累,董公子,我们到此为止。”
董的眼光慢慢冷下来,盯着她,不说话。沙沙耸耸肩。她是被人看惯了的,倒也无所谓。然后他慢慢的说:“这样说来,还是有男人吗?”声音很轻很慢,不觉得冷,但是,没有情绪。
这孩子虽然很多事情都不懂,毕竟不是傻子。
沙沙低着眼睛不说话。她并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场景。平时她与任何人分手的时候,都不会有这样的尴尬出现。她甚至会有负疚的感觉,仿佛自己是骗了董的坏女人,发现自己居然有这种情绪的时候沙沙大吃一惊。什么什么,钞钞难道不应该纵横天下,视世间男子为刍狗?
都是那一点巧克力的气息令她改变。
然后她听到椅子被拉开的声音,脚步声远去的声音,门拉开再被关上的声音。董的脚步有点沉重,沙沙伏在桌上把耳朵贴到桌面,那种振动一直传到心底里去。
她唯有再吃下一块摩卡杏仁巧克力蛋糕。
次日沙沙没有在SUGAR STAR出现。
她并非故意,只是当天工作出现纰漏,助手弄错了要拍照的衣服,以致耽误到深夜。一起工作的模特们饿到呻吟,好在沙沙随身带有一块蛋糕,有备无患。
那块抹茶蛋糕在第三天依然松软如新。
朋友羡慕的说:“沙沙,享受这样美食也可以保持好身材。”她们只敢吃一点点水果与水煮蔬菜,看见那块蛋糕,大声抗议,将沙沙请到另一房间,以免诱惑。
沙沙矜持的微笑,向她们眨眨眼睛,故意舔一舔手指。
同时有点遗憾的想,今天又无法看到那个人。
午夜回家,检查冰箱,发现在最近两天三晚之间,一打半蛋糕被她一扫而空。
简直是神迹。
她有点饿,冲一大杯热巧克力喝下去,然后上床睡觉。心里忍不住惶恐,突然间变得这样嗜吃,一旦没有唐力的蛋糕,那要如何是好。
沙沙次日一大早便到SUGAR STAR报到。
小堇刚刚开店,正在打扫。看见她,有点诧异。沙沙忽然觉得自己来得实在唐突,尴尬起来,揪住披肩流苏,微微笑,说不出话来。
小堇淡淡拉开一张椅子,说:“请坐。”
沙沙只得说:“我过一会儿再来好了。”
小堇看着她,扬一扬一边嘴角。沙沙很觉得那是一个狡猾的笑意,心里隐隐有些不快,赶紧抬起手来掠一掠头发,借以掩饰脸上表情。
然后小堇说:“朱小姐昨天来过。”
沙沙明明知道对方在观察自己的神色,仍然忍不住神情一滞。虽然立刻淡淡答:“是吗?”心里却知道已经落了下风。
小堇轻轻问:“昨天为什么没有来?”
呵,怎么忘了,她们是同盟。
沙沙沉住气,坐下来答:“我需要自己养活自己,并不像朱大小姐那么有空。”
“朱小姐看到周刊,来向唐先生调侃。”
“兴师问罪?”
小堇诧异的看她一眼。“当然不。若是她肯兴师问罪,我就不会讨厌她了。”
朱颜只是说:“不错啊,也算是本城名女人之一。拿来配你,倒也勉强过得去了。”然后把手臂搁在唐力肩膀上,看着他,嘻嘻笑。
小堇握着拖把,谨慎的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沙沙叹口气,轻轻答:“你忙吧,不用管我。”
她也猜得到。
小堇耸耸肩继续拖地。那么瘦削的女孩子,拿着那么大的拖把,让人看得提心吊胆。不过她干得倒好像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沙沙托着腮看着,两个女孩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小堇的回答十分冷淡,不过,沙沙并不介意。
她望向窗外,正好看见唐力穿越马路,向这里走来。今天降温了,风有点大,他黑风衣的下摆在风里扬成云的形状,沙沙觉得那是一只墨色的蝴蝶。隔得远了,又有一层玻璃的阻隔,沙沙觉得自己仿佛脱离了那一缕巧克力的蛊惑,可以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街上看不到上班族的忙碌身影,显得有点冷清。于是他的身影越发的瘦削而英俊,走路的姿态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漫不经心,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半低着眼睛哪里都没有看,仿佛漫画里那些精致优美的男主角,身边的一切红尘俗事,与他毫不相干。
但是沙沙看见过他额角的汗水,衬衫领口下的锁骨,修长手指端茶杯的姿势,眼睛里微笑的神色,以及他与朱颜拥吻的样子。她知道只要他走进这家店,那种疏离的感觉立刻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巧克力般甜蜜蛊惑的气息,不知不觉吸引每一个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沙沙不知道在自己之前曾经有多少女人这样坐在这里,看着他推开门,与小堇打招呼,目光四顾,然后终于落在自己身上,微微一笑。
一定不知道有多少。
唐力慢慢走过来,离她两步远站定,低着头仿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微笑着说:“今天好早。”
沙沙忽然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进来的那一瞬间,她心里还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慌。看着他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轻轻按在大门的玻璃上,然后推开门,手指因为微微用力而显出漂亮的曲线的时候,其实还在想,到底我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做的蛋糕?
直至这一刻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带一点点特别的柔软与甜糯,不知道是哪一地的口音,有着丝绸一样的光滑感觉,却又像上好的巧克力一样优雅沉着。沙沙看着这个人,这个人古铜色的光洁皮肤,澄澈的深琥珀色眼珠,清爽的短发,袖口露出的精致的手腕。他身上有很淡的男用香水的味道,其实与巧克力或其他任何糖果毫不相干,是柏叶与檀木的香味,时有时无。
然后沙沙忽然之间,就放下心来。
呵,原来我真的喜欢他。
抬起眼睛微笑,答:“是啊,真早。”
唐力不置可否的点一点头,回过头去,看一眼小堇。这似乎是他掩饰尴尬的一种方式。小堇已经打扫完毕,正拎着水桶向清洁间走去。他转过头来说:“不过来得正好。昨天试做了一点蛋糕,是我想出来的新款,可以的话,来帮我尝一下吧。”
沙沙立刻听见自己答:“好。”
蛋糕端上来,外层是接近于黑色的深褐色,淋了满满的黑巧克力。沙沙看唐力一眼,他微笑着,作了一个鼓励的手势。然后她拿起蛋糕小心翼翼咬下一口,睁大眼睛,看着唐力。
略带苦味的黑巧克力,是那种香滑到不可思议的极品。里面的蛋糕并不非常甜,夹杂有小红梅干与苦杏仁,奇怪的搭配,却有着说不出的协调。沙沙要下一点决心才舍得把口中的蛋糕咽下去,闭上眼睛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到口腔里,那种奇妙的香味在口鼻间缭绕,充满了黑巧克力厚实的质感。然后她张开眼睛,忍不住轻轻叹息。
“有没有给这种蛋糕起一个名字?”
唐力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答:“沙。”
沙沙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掌中沙一样难以把握的,缥缈的味道。游移于苦与甜之间的,无法辨识,却令人忍不住露出淡淡微笑的味道。内心柔软下来,整个人的姿态柔媚下来,眼中的光芒柔和下来。奇怪的,难以解释的,不可捉摸的,无法言喻的味道。
爱情的味道。
所以是沙。
花开花谢,万物无常,只有沙不生不灭,永远在天地之间。但是你虽然知道它在,却不可能知道它在哪里。
芸芸众生,都不过是寂寞的一颗沙而已。
沙沙要吸一口气才能说:“呵,真是好名字。”
他微笑,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来,仿佛在研究她的表情。沙沙有点心虚,赶紧找一个话题说:“那天的报道,有没有给你惹上什么麻烦?”
“呵,营业额猛增四十个巴仙。”
沙沙暧昧的微笑。唐力露出无辜的表情看了她片刻,举手投降。
“是是是,全部顾客都是老幼妇孺。小姐,在weekday朝九晚五之间,能够有多少社会栋梁光顾一间蛋糕店。”
沙沙笑出声来。“比如我。”
“你?”他睁大眼睛,然后轻轻笑,表情一瞬间有点狡猾,不是平常那个温和到极点的蛋糕店老板,“你不算。”
沙沙抿一抿嘴,低头看着手里的蛋糕。齿痕的旁边有淡淡的口红印子。她今天搽的是极其华丽庄严的正红色,配身上大红织深金色花纹的披肩,亮得简直逼人的眼。但是那么亮的红色,到了黑色的底子上也不免显得惨淡。刹那间沙沙几乎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涂错了口红,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轻轻触摸自己的嘴唇。
手指上沾了一点点艳丽得令人战栗的颜色。沙沙依稀记得自己的一个色彩师朋友说过,这种红色,叫做“祭红”。
祭祀上天的颜色。
唐力轻轻说:“口红的颜色很漂亮。”
她笑。“我是一颗艳红的沙。”
“沙沙的沙,是那个意思?”
沙沙用一根手指支着下巴,偏头想一想。“我本来以为是。可是妈妈说,当初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是想起了红色塔夫绸衬裙的声音。”
“仍然是红色。”
沙沙同意。“小时候不肯穿其他颜色的衣服,天天哭闹,没有一个早上不迟到。”
他微笑。“你一定学过弗拉明戈舞。”
“是是是,爱死了那样的丝绒大裙子,还有鬓边的那一朵红花……”
沙沙突然觉得自己回到少女时代,裹紧披肩,兴奋得无法保持优雅坐姿。
而唐力只是凝神倾听,唇边安静温和的微笑一直没有变过。
小堇不知道什么时候端了一杯红茶过来,放在沙沙的手边。有时候这女孩子是安静得可怕的。等沙沙注意到那杯茶的时候已经凉掉了。然后她听到小堇冷冰冰的清澈声音说:“欢迎光临。”
推门进来的人是董方。
一反常态的堪称不修边幅,姿态有点垮,神情疲倦。沙沙诧异起来。平时的董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是最最着意细节的一个人,连什么茶该配什么杯子都要挑剔半天,现在他脚上那双皮鞋与身上衣服简直不搭轧。不过是与人分了一次手,怎么至于变成这个样子?
不由自主站起来,看着他直直向自己走来,心里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得了的蠢事。
唐力已经轻轻退到一边。沙沙迎着董的目光,摆出一个对镜练习过千百遍的职业微笑,百忙中飞快的瞥了他一眼。他立刻发现了,微微一笑,倚在桌子上双手抱胸,没有走远。
沙沙放下半颗心来。
董说:“沙沙,我好好的想过了。你说的理由,我实在不甘心。就算以前是我错了,你给我一个机会,咱们从头开始,好不好?”声音很哑,可见一直没有好好休息。沙沙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液润滑干燥的喉咙,舌头顶紧上颚。刚才吃的蛋糕里,那一点苦杏仁的味道现在反上来,舌根处有很冷很干的苦味。她有点不知所措,抬起头来,望向柜台的方向。
小堇立刻端过来红茶与蛋糕:“店长请客。”
董错愕了一秒钟,然后说谢谢。董家的家教还是好的。沙沙遗憾的望着他。虽然本城圈内盛传董家二公子是玩家,她却发现,他根本不懂时下的游戏规则,说到底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唐力说她不过是有点寂寞,沙沙发现其实董也是。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有人陪在身边。
只是他条件太好,有那么多女人不介意做填空题,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去好好想一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轻轻说:“小方,我想你也知道,以前的那些女孩子,是怎么离开你的。那里面有你想要留住的,也有你不想要留住的。如今再加上我一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董立刻答:“我想要留住的,你是第一个。”
沙沙头痛起来,那个温柔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但是钞钞的本事还在,伸出手去,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一摇。董咬着牙说:“不管你信不信,以前的那些女孩子,我知道她们都是为了钱。不过是钱而已,所以我给她们。但是你,你是不同的。”
沙沙轻轻答:“小方,你高估了我。”
他坚持说:“不不不,沙沙,你低估了你自己。”
沙沙真不知自己给他的这个印象从何而来。
头越来越痛,叹一口气过去,轻轻把他按在椅子上。双手接触到他肩膀的瞬间,董的身体僵了一下。沙沙的心里突然非常猛烈的刺痛了一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认真的。
但是易沙沙从来不知道如何与一个孩子谈恋爱。
她只能问:“小方,你有没有问过令尊对我们关系的看法?”
“沙沙,你的男友是我,不是家父。”
沙沙微笑着闭一闭眼睛表示同意。这个表情她很有信心,特别是今天的眼线在眼尾处特意飞起来,闭眼睛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然后她继续问:“你有没有问过令尊对我们关系的看法?”
董看着她,不说话。
沙沙笑起来。董烦躁的拿起茶杯看了一眼,然后一饮而尽。他喝茶的时候沙沙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柜台,小堇的唇边似乎挂着一抹冷笑,唐力的脸上却是温柔鼓励的神色。但是沙沙来不及改变表情,只能用那个面对董的笑容同时向他们俩微笑。
然后董说:“是,我知道。昨晚爹爹告诉我说,是他的儿子,就不要与你扯上关系。”
沙沙扬起一边眉毛。“所以……”
“所以我就从他那里搬出来,找了一家B&B住下来。”
他正在吃那一块新款的“沙”,咬字有点含糊,似乎轻描淡写。但沙沙这一惊非同小可,低声惊呼:“你离家出走了?”
“外加断绝父子关系。”
那孩子终于笑出来,望着她,露出雪白的牙齿。嘴角有一点蛋糕渣,他来不及擦去,那个表情只有十五岁。
但是沙沙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叹口气说:“小方,你果然是个孩子……”捧着头说不出话来。
董轻轻问:“难道你不高兴?”
沙沙命令自己微笑,拿出全部职业素养,终于成功摆出一个甜美笑容,答:“我担心你会过不惯在外面的生活。”
董家的排场,她倒是略知一二。董方是那种会在约会时向她抱怨“今天早上的报纸又没有烫过,那个新女佣,真正笨手笨脚”的人,陡然间一个人出来,怎么可能过得惯。
这样的孩子,居然为她闹起革命来。
沙沙在少女时代不知道做了多少情节类似的梦,今天真人真事突然出现,她却完全没有半点欢欣鼓舞的感觉,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完全是本能的说:“你肯这样对我,我当然高兴。可是你在外面受这样的苦,我知道了,心里会难过啊。”隔着桌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现在是钞钞。脸上不费吹灰之力的作出一个温柔关切的表情,眼盖半阖下来,似乎真的十分伤心。
董方立刻现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表情。沙沙在心里微笑,脸上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改变。在桌子底下捉住他的手,摇一摇,轻轻说:“不要让我担心了,回家去好吗?”
不是沙沙自夸,她把钞钞的功力发挥到极致的时候,还没有男人对她说过不。
在门口把董方送上计程车,车子刚刚开走,沙沙就听到身后清脆的掌声。小堇说:“精彩,精彩。”没有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沙沙好好的考虑了三秒钟,发现自己现在没有精力对付她,于是只好假装这是赞美,暧昧的微笑。
小堇继续说:“为何放弃那位先生?少奶奶的美妙前途,似乎很值得向往啊。”这一次的语气是明显的讽刺。沙沙皱着眉头,没有答话,伸手替自己也拦下一辆计程车。
“一打刚才试吃的新品,请送到我家。”
然后她钻进车子,扬长而去。
小堇在两个钟头之后上来按铃。
一进来先四处打量:“这就是你家?难得颇有品味。啊,我喜欢这样的厨房。衣橱里这些都是真货吧?啧啧啧,果然是模特啊。”话题胡乱鬼扯,言不由衷。
沙沙不由得好笑,递一杯热巧克力给她:“想说什么?”
小堇脸上所有古灵精怪的表情突然收敛,静静看着她,静静说:“想要告诉你,以前老板从来没有让任何人进过厨房,包括朱小姐。”
沙沙终于好好的打量小堇。长相、身材与打扮都平平无奇的女孩,除了那双眼睛。但是她现在的神情有一种坚定的、沉静的美丽。非常坦荡清澈,完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眼神。沙沙捧着自己的红茶杯子,侧着头沉思一下,微笑答:“我知道了。”
“明天我会请假,只有老板一个人看店。”
沙沙点点头。小堇看着她微笑起来,没有说话,挥挥手离开。沙沙拿起一块“沙”吃下去,正好一口咬到中心那块苦杏仁,皱了皱眉。
那天晚上沙沙失眠,盯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天花板直至凌晨。知道这样不行,只好起来吃半颗安眠药,然后埋头睡到自然醒。醒来时已近中午,阳光异常明媚。她躺在床上慢慢想今日应该穿什么衣服,又花去整个钟头。
所以到SUGAR STAR的时候,正好在午餐与下午茶之间。
唐力坐在柜台里,看见她进来,站起来微笑。沙沙说:“我今天是来帮忙的——小堇说她今天请假。”
他仿佛有点意外,怔三秒钟才说:“呵,是,今晚狮子座流星雨,她要准备出野外观测。”
沙沙微笑,在裤子上擦擦手:“那么,可要给我围裙?”
唐力终于笑出声来,沙沙随他目光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衣服,白色芝士布低领衬衣,牛仔裤,做了个鬼脸,若是被她的经纪人看到易沙沙随随便便穿着条牛仔裤在街上走,她会疯掉。
沙沙只好尴尬的说:“我进厨房帮忙。”
她能帮的忙实在有限,不过是打鸡蛋,筛面粉,操作打蛋器。常常弄不清高筋面粉与低筋面粉的差别,在发现自己弄错时发出尖叫。好在几乎没有客人,唐力十分悠闲,居然可以施施然站在一边,笑眯眯的看她出笑话。
沙沙简直恨得牙痒痒的。
终于有一次,她沮丧的发现自己把蛋白与蛋黄混到了一起,而这两样东西本来应该分别打到起泡。心中充满挫败感放下钢盆的时候听到唐力轻轻的笑声,咬着牙转过身,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唐力的回吻稍微有点迟疑,非常温柔,呼吸间有巧克力的香味。沙沙笑着说:“怎么,店里全是巧克力,连人也变了巧克力不成?”本来是个笑话,但是他定睛看了她片刻,没有笑,第二个吻轻轻落下来。
所以沙沙根本没有听到外间那一声“有人吗”。
她只知道唐力的怀抱忽然变得僵硬,然后轻轻放开她,不置信地说:“小颜?”声音里震惊与心痛兼而有之,两种情绪都不是她愿意见到的。
朱颜站在厨房门口,静静的睁着眼睛望着他们,泪水悄无声息的流下来,而她精致的脸庞完全没有表情。
沙沙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伸手拿起毛巾,擦干净手上的蛋液。
朱颜看她的眼神里冷冷的没有情绪,但是泪水在一直不停的流。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尊石像,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声音。然后渐渐的,肩膀开始颤动,哭得全身发抖,但是,仍然没有声音。
在唐力过去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沙沙从他们身边悄悄离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看了一眼朱颜。她也正在看她,眼光中有一丝得意。沙沙轻轻牵动嘴角报以微笑。她并没有输的感觉,不在乎朱颜自以为是赢家。
感情这种东西,其实没有胜败。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她爱唐力,而朱颜不爱他。
沙沙把家里的所有蛋糕扔进垃圾桶,替自己做一大盘水煮花椰菜,什么都没有放,就那么吃下去。
大概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吃下任何人做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