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平
《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有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这首《好了歌》出现在《红楼梦》的第一回。家业破败后,甄士隐和妻子移居乡下,不想却遇到了“水旱不收,鼠盗蜂起”的年头。无奈之下,甄士隐只好变卖田产,投奔岳父。
甄士隐在街上遇到跛足道人,跛足道人口中念的这首《好了歌》,显然是为了超度甄士隐。这首歌传达了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的思想,为后世称奇。
这首由跛足道人念出的歌,倒是符合他的身份,非常通俗易懂:
世上的人都知道去当神仙好,只是建功立名的事情忘不了!
古往今来的文臣武将如今都在那里,只剩下一堆被荒草湮没的坟墓。
世上的人都知道去当神仙好,只是恋着那金银财宝忘不了!
一天到晚抱怨聚集的还不够多,等到聚集的多的时候自己却死了。
世上的人都知道去当神仙好,只是那美貌的妻子忘不了!
你活着的时候天天对你说如何恩爱,你一死就立刻跟随了别人。
世上的人都知道去当神仙好,只是那儿孙后代忘不了!
自古以来痴心的父母不计其数,可是孝顺的子孙又有谁真看见了。
然而,比《好了歌》本身更加优美精致,与作品情节对应性更强的,则是甄士隐顿悟后为《好了歌》所作的注解。甄士隐是聪明的读书人,又经历了家破人亡,一听《好了歌》就懂了,接着就为《好了歌》作了一篇解注,进一步引申发挥了《好了歌》的思想。
《好了歌解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事实证明,宁荣府第和大观园的后来面貌,以及红楼诸儿女的终身结果,都藏在这首注解中。
那简陋的房间和空荡荡的厅堂,当年曾经被朝笏堆满了象牙床;
那生满衰败的野草和杨树之处,当年可是歌舞升平的地方。
曾经的画栋雕梁如今结满了蛛网,绿色的窗纱却糊在了原来的破窗之上。说什么青春美貌年华正好,为什么转眼间就已经白发飘飘?
昨天刚刚把去世的爱人埋入黄土,今夜就和他人同床共枕。
说什么金银满箱富贵无双,为什么转眼间沦落为乞丐受人诮谤;
正在慨叹着别人短命而丧,哪料想自己一回来就一命夭亡。
自以为教子有方,却难保长大后不堕落为贼寇强盗;
本想为女儿找一个富贵婆家,谁料想会流落到烟花柳巷?
因为嫌弃官职太小,反而招致枷锁扛在了肩膀上;
昨天因为贫穷还珍爱那件用来御寒的旧衣服,
今天却因为富贵嫌弃紫色的蟒袍太长。
乱哄哄的社会就像戏台一样一个唱完了又一个走了上来。
一个个错把功名利禄、妻子儿女当作人生的追求的目标。
多么荒唐啊!
到头来都像为别人做嫁衣裳一样徒劳无功。
这首注比《好了歌》说得更具体、更形象、更冷峭无情。富贵的突然贫贱了,贫贱的又突然富贵了;年轻的突然衰老了,活着的又突然死掉了——人世无常,一切都是虚幻。
想教训儿子光宗耀祖,可他偏偏去当强盗;想使女儿当个贵妇,可她偏偏沦为娼妓;想在官阶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成了囚徒——命运难以捉摸,谁也逃脱不了它的摆布。
可是,世上的人们仍不醒悟,还在你争我夺,像个乱哄哄的戏台,闹个没完。这就是《好了歌解注》的基本思想。
这首解注同《好了歌》一样,同属馈世嫉俗的产物。由于它处处作鲜明、形象的对比,忽阴忽晴,骤热骤冷,时笑时骂,有歌有哭,加上通俗流畅,迭富有致,就更使它具有了强烈的感染力。
其实,这虽然揭露的是当时封建社会名利场的腐败黑暗,对于当今,不也是一盆透顶醒心的冷水吗?
我们每个人,都想在有生之年过上一段好光景。然而什么是好光景呢?袁枚曾说:“胸中没有未了事,便是人间好光景。”想要的都得到了,想办的事情都办好了,人生在世再无放不下的牵绊,这便是“好”,也即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