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喜欢奶奶。我的奶奶是家里的“财政部长”,她掌管家里的一切开支,她生活的主要内容是逢集日去集市卖自产的小蔬菜,非逢集日就在菜园里管理她的小菜园。奶奶个子娇小,身体羸弱,还是一个缠脚老太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挑不起重担,三十多岁就无法参加队里的体力劳动了,吃大锅饭时,队里安排奶奶管理几十个小孩子,相当于一个幼儿园的阿姨。曾经一个嘴快的半大的孩子对奶奶说,你没有到田里干活,你不可以吃食堂里的饭。这句话很伤奶奶的自尊心。
奶奶是一个旧社会的女子,七八岁缠脚,没有上过学,在家描图绣花,奶奶手巧绣的花很漂亮,我看过她做的女红,奶奶还会手工织土布和做鞋袜衣帽。奶奶爱笑,面目可亲,但是她重男轻女,可能是由于力气小,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没有抱过我和我的妹妹。她曾经用很不屑的语气说我妈妈:“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一年生了四片子。”我妈妈有一年正月小产了一个女婴,当年腊月又生了我的大妹妹。因而她这样说我妈妈总生女孩,肚皮不争气。她很嫌弃女孩,说女孩是赔钱货。我的爷爷很疼我们兄妹五个,对我们百依百顺,爷爷喜欢孩子,我们只要一断奶就是跟着爷爷睡,从此再也不要妈妈带了。
有一天,爷爷出去干活了,我和妹妹一如既往睡懒觉,奶奶那天没去赶集,她起来了就在家里高声大叫,催我们起来,我们很不情愿,起来了就叫我去干活,我不配合,还顶嘴了,奶奶一着急打了我一巴掌,我的鼻血直流,这可吓坏了奶奶。就因为这件事我就更加讨厌奶奶。奶奶经常不在家,她不知道我们在家从不用干家务的。
每天早上爷爷一个人起来挑水,摘菜,做饭,扫地,喂猪.......爷爷进我们房间舀米,知道我们躺在床上聊天,他也不会叫我们起来做一点点事,饭熟了就立即叫我们吃饭,赶快去上学。爷爷一贯就是这样宠着我们,我十岁之前没做过什么下田劳动的事,家里的事偶尔做点。奶奶对我们大呼小叫,还叫我在深秋时节打赤脚去田里捡豆子,我是很不乐意的。奶奶失手打我出鼻血了,我没敢告诉爷爷,我说了,爷爷会跟奶奶拼命的。
奶奶没文化,但是做人很圆滑。我的爸爸是六十年代的江西大学的学生,奶奶在外从不张扬,有人问奶奶,你儿子在哪?
“在南昌。”
“在南昌干啥?”
“在南昌捡狗屎。”
那个人很聪明,就说南昌是个大城市哪有狗屎捡。想了解我爸爸在南昌干啥?都是从别人的嘴里得到的消息。
奶奶是一个乐天派,逢集时蔬菜卖了一个好价钱,奶奶就会笑眯眯地买点零食回来给我们吃,几颗糖,一根油条足可以让我们几姐妹开心几天。有一次,奶奶还买了几尺花布给我做了一件新棉袄,这是我人生第一件新棉袄,我以前都是穿一件哥哥姐姐穿过的旧棉袄,那件棉袄宽松板结,穿在身上像一块坐垫一样不拢身。
奶奶一贯喜欢笑,我们吃饭她笑眯眯地说:“你吃完这碗可以放碗了哈。”由于粮食紧张,奶奶总是担心家里米不够吃。她带我们去亲戚或村子里喝喜酒时,也是笑眯眯地轻声说:“女仔里,多吃菜,少吃饭哈。”我小时候很纯真也很有个性,对奶奶说的话很反感,心里想:我家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奶奶?去别人家吃饭就可以这样贪便宜吗?真的会教坏孩子的。我不会听她的话,也不会反驳她,只是稍微皱了一下眉以示自己的不满。
奶奶一笑,嘴巴里就露出了牙床,那是一张像婴儿一样的嘴。奶奶不知什么原因很年轻就脱掉了所有的牙齿。吃饭要吃稀饭,菜也咬不烂,因为没牙,所以肠胃就坏了,身体更加不好。奶奶还有一个难言之隐是子宫脱垂,她的尿也忍不住,有尿马上就要拉,不然就会尿裤子。奶奶就因为身体原因,她的裤子裆部肥大,奶奶个子小穿一条这样的裤子非常滑稽可笑。我小时候无意看过奶奶垂在屁股缝里的子宫,那是一个苍白的瘪了气的肉气球,长期露在体外有一股异味,奶奶的裤子永远不干爽,裤裆不能摩擦那个“气球”,大腿根也不能摩擦那个“气球”,于是小脚奶奶就只好叉开双脚走路,走姿奇特,每走一步都是十分艰难。
奶奶1983年病故了,那年我家发生了许多大事,做了新房子,姐姐出嫁,大侄女病得头耷拉在婴儿竹椅子上,哭都没力气了,嫂子生了小侄女,不幸的是嫂子大腿骨髓炎动手术了。记得奶奶病重期间,稍微好一点还想拄着拐去逢集,我家房子做好了,大姑姑帮奶奶洗了澡和头发,奶奶拄着拐笑眯眯地在新房子周围转来转去,看了又看新房子,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最后奶奶的肠胃全部败坏了,吃了东西就拉稀,她坐到哪里,哪个凳子上就有大便。
苦难羸弱的奶奶过世前几天,我妈妈在爸爸工作的单位的房间里午休看见了奶奶的影子,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妈妈,我妈妈吓哭了,急忙跟我爸爸说:“我看见了娘来了。”我爸爸说妈妈一定是做了梦。过了几天,老家来了电话奶奶过世了,爸爸妈妈急急忙忙赶回老家去料理奶奶的后事。由于我在读书,回去路远票难买,爸爸妈妈没带我回去参加奶奶的葬礼。过年我回去了,睡觉都不敢露出头来,生怕奶奶半夜会来摸我的脸。
随着岁月的更替,我终于理解了我的奶奶一直爱着我,她颤颤巍巍地在菜地里忙碌,挑着小菜篮赶集,她一分一厘艰难地挣钱全都是为了这个家,她叫我在别人家的酒席上多吃一点好菜,是因为她想给我好菜,她给不了,才这样教我。
奶奶是一个命苦的女人,她的第一个丈夫去当红军去了,杳无音讯,才改嫁给我的爷爷,她一辈子生了一男一女,她最疼爱的女儿,我的小姑姑三十多岁内脏血管破裂意外身亡,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大我一岁的表哥和小我一岁的表妹,因为小姑父残疾,表姐才十岁,只好把表哥和表妹放在我家寄养了几年。奶奶心里的悲伤和经济上的压力无人给她分担。
奶奶面对死亡异常开明豁达,生前她说,她要埋在下秀(村里的地名),那里有几个她要好的老太都是埋在那里,以后在一起有伴聊天。
奶奶已故几十年了,我的眼前经常浮现出奶奶咧嘴大笑的神情,一个历经艰难的小脚女人倾其一生爱着这个收入微薄温饱难续的家,她唯独没有想到为自己镶一口假牙和切除困扰她一生的脱垂的子宫。或许是贫穷和疾病以及坎坷的命运,让我的奶奶一生活得如此卑微和痛苦。奶奶是一个苦命的小脚女人,她眉开眼笑的表情多么让人心痛,想到奶奶一辈子的艰辛和苦难我不禁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