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恕
天黑了。我在想,我妈不会在我姥姥家等着抓我了吧?上几次她来抓我,都是到了天黑就走了的。商店的阿姨叔叔们也不会来了,天黑了,他们也要回家吃饭睡觉的吧?
我和大君悠悠地往回走着,累得说话都没了力气。不过,大君提起上学的事,我还是十分地兴奋。大君说,要是我能在我姥姥家这边上学,她就和我一个班级,到时,她保证,没人敢欺负我。
我相信大君的话,在我姥家那条胡同里,大君自己就能打哭好几个同她一般大的男孩子。
“那我妈总来抓我回家,咋办啊?”
大君被问住了。
大君也困惑了。
过一会,大君竟说,“我咋盼着我亲妈来抓我啊……”
“我不想。” 我说。
“我想。”大君说。
“亲妈不好。”我说。
“亲妈好!”大君说。
我还要和大君唱着对台戏时,突然,我的胳膊被一只手抓住了——我妈抓住了我。
“大君……”
我带着哭腔,身子发抖了,腿打颤了,求救般地看着大君。
我妈同时也转向大君。
“大君,回去告诉你奶奶,我把她带走了。”
大君的奶奶就是我姥姥。
大君管我妈叫姑姑,姑姑说话,她也不敢说别的了。
“快回家吧,大君。”
我妈又这样说。
大君毫无办法地看看我。
这时,我被我妈抓着胳膊,我的头却向后偏着,叫着大君。大君的眼睛不再看着我妈了,她只看着我,忽然,大君喊道,“俺去告诉奶奶!”
大君说着,就往家跑去。
几经逃跑,几经被抓回,我最终还是落户在我妈家了。我最终还是没能和我表妹——大君在一个学校读书。因为我被迫着,强行着离开了我姥姥家。
我上学了,大君也上学了。
这时,我和大君也只能在寒署假时才能见到,或者,每缝周六晚上到我姥姥家,才能与大君再次同睡在一铺炕上。周一早上,再与姥姥姥爷依依惜别的时候,又与大君难舍难分。只是,我读小学一年级,大君也读小学一年级,我读小学二年级,大君还读小学一年级,我读小学三年级,大君仍然在读小学一年级,我小学毕业了,大君就从小学里退了回来。我该上中学了,大君便在家里辍学了。从那时起,我与大君就有了更为明显的区别:一个是学习好的,一个是不学习的,一个为着功课紧忙着的,一个为着闲散好无聊的。
后来,我姥爷过世了,我姥姥也老了。
再后来,大君也会干一些事了。
大君一会去捡煤渣,一会去捡菜叶,一会又帮着我大舅妈和我姥去挑水。要是冬天家里要吃酸菜,大君就会彰显了她的功夫——她会用大半天的时候,把两棵酸菜切得细如发丝。
当然,这时的大君,还是要挨骂或挨打的,因为在别人眼里,大君行为不仅异常,也有些古怪,更有些让人讨嫌。比如,大君会在家中没人的时候,蹬得高高的,去拿我大舅妈藏得很深远的香油,然后,会在我大舅妈拉开家门的那一瞬间,把正往嘴里倒的香油,倒在了自己的前胸襟上。那年头的香油,是何等的珍贵,还能容她倒在了自己的前襟吗?于是,大君被我大舅妈从高处猛地拉了下来。于是,大君的皮肉又要受苦了,大君的精神又要受谑了。
大君挨打了,大君的后妈追着大君满胡同跑。大君挨骂了,大君的后妈满胡同地叫喊着:大君除了能吃能喝,还能偷香油喝。
遇到这种情况,我姥姥也站到我大舅妈的立场上了。我姥姥会叹息着:“是啊,这样的孩子,慢说是后妈,就是亲妈,不是也要挨打的吗?”
又过了两三年,大君完全本末倒置了。听我姥说,家里没人敢打大君了,倒是害怕挨大君的打了。因为大君有了反抗能力了,大君能把正在打她的后妈,反推个大跟头,大君也能把扑上来帮助她后妈的两个异母同父的弟弟,痛打一顿。大君的力气太大了。大君若是较起劲来,几个男子也是按不住她的。
不知为什么,大君的倒行逆施,我倒觉得痛快,有时,姥姥带着无奈说给我时,我还偷偷地高兴着。
“大君,他们不敢打你了吧?”
有一次,我这样问大君。
大君点点头,但也不是完全的得意,她说,“那天,他们还用炉勾子打我哪……”
大君说的他们,就是指我大舅妈和我大舅妈的两个儿子。
“我大舅没看着吧?”我又问大君。
我的意思是,若我大舅看见他们哥俩或他们娘仨一起打她,一定绕不过他们的。我一直以为,我大舅对大君还是好的,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我大舅为大君研磨那些为她治病的中草药。可是,没想到,大君却说了这样的话:“哼,有后妈就有后爹!”
“别瞎说,让我大舅听到……。”
没等我说完,大君又说,“本来嘛,是前院里老苏家说的。”
大君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是正确的,出卖了老苏家。
后来,老苏家的姥姥见着我时就对我说,“瞅着那个大君啊,咋还说俺家说的……”
大君无意中挑起了事端,因为,我大舅妈竟跳着高地去骂老苏家去了。
春去秋来,大君同样被时间催促着。
大君长高了,长胖了,大君长得自己都嫌自己比别人长得快。这时,我和大君有了更大的区别:一个粗壮,一个瘦弱,一个好似有了自己的人生追求,一个根本就没有任何想法。于是,便成了这样的情形:大君还是七岁孩子的心智,我却长成了十七岁的少女。我好美了,爱打扮了。大君却不知美为何物,整天脏兮兮的样子。一条裤子,只穿得油亮了,也不知道换洗,还要我姥姥责怪着她,才会去换上一条她洗不干净的裤子。我洗了脸在镜子面前,左照照,右照照,还把脸擦上了白粉,大君则只要能从被窝里爬出来,哪怕眼里有眼屎,头发立在脑袋上了,她也只管穿上鞋就出去满街逛去了。
大君因一次次犯病,脸上总是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用我姥姥的话说,她那脸啊,总是磕得少皮没毛的。有时,大君的手磕破了,又长成了结痂,她的任务也来了:大君坐在那里,一丝不苟地去揭开那些还没有长好的结痂。大君很认真,好像那是她的工作,她工作的时候,就需要那样兢兢业业。
十七岁的大君,脑子里的内容不少,却越来越没有条理。十七岁的大君,越来越傻傻的样子了……
这时,我与大君不再像似小姐与丫环了,是地道道是姐俩了。我是姐,她是妹。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护着她了。
其实,十七岁的大君,只是个孩子,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当年,我与她一起站在院子里,看着我姥爷伺弄他的花卉时,我姥爷同时对我和大君说,“不许动啊,弄坏了花是要挨打的……”我听了这话,就会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只是看着那些花卉,连摸一下都不敢。大君则不同,她左顾右盼,然后描准了花卉中的一个花盆,等我姥爷刚刚转过身子,她就毫不迟疑地,非常迅速地小手一挥,那花盆里顶在上端的一个大花朵,就被她一把揪了下来。顿时,那枝繁叶茂中,就像一只漂亮的大公鸡,被人扭掉了头一样。
如今的大君,竟还是孩子的样子,若是我躺在炕上正与我姥姥说话,或者一个人正在干着什么时,她会专注地看着我的脚踝骨,然后,弹脑门儿那样举起手来,趁我不备,狠命地弹来,在听到我“妈呀”一声叫起来,并疼痛得满炕打滚时,她则坐在一边,只管痴痴地笑来。好像我不是她表姐,我是她的敌人,她让我疼痛难忍,她就胜利了。
胜利的大君,和我拉开了矩离,不管我的心怎么去寻找她,她的心,却总是在很远的地方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