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烙

                                

                                 春令有常候,清明桐始发

“虹儿,你又顽皮了。”

听到不远处娘亲责备声里带着的宠溺,我急忙让桐花树下一袭蔚色长衫的甲云停下荡起的秋千。

“娘,你终于来看我了!”我向空中一跃跳下秋千,朝正向我走来的娘亲飞奔而去。

“小心点!娘答应过你,十六岁的生辰要来陪你的。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她含笑打开了挎在臂上的橡木食盒,荷叶垫底的盒子里盛满我最喜爱的五色子福,精致的面点被做成各种形状,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我连忙拿起一块红豆兔子状的子福塞到了嘴里,嚼了两口才想起身后的甲云,随即拿了一块荷花状子福转过身去。

他早已不见了人影,徒留绵山芳草萋萋,杨柳依依。晚风过处,吹斜了炊烟,吹落了桐花,也吹起了我眼中的雾气。

我姓叶,单名虹,生于阳春三月,正值清明时节。清明分为三候,初候桐始华,二候鼠化为鴽,三候虹始见。我出生时恰逢三候,爹爹便给我取名虹,一来应了时节,二来通过虹寄寓守得云开见月明。

每逢我的生辰,便是桐花盛开的季节。紫粉色的花朵相互簇拥着绽放在高高的枝头,一片欣欣向荣,好不欢喜热闹。

我自小便认识了甲云。我在娘亲肚子里时过于顽劣,害喜把娘亲折磨得厉害,致使娘亲怀孕时胃口奇差,生下的我也异常孱弱。给我算命的先生说,绵山古藤谷有位武艺高强的高人,可以求他收我为徒,拜师学艺,以求强身健体,安然长大。

小时候我长得极其瘦弱,也极易生病。我八岁那年七月,爹爹听了算命先生的话,亲自将我送上了绵山。绵山地处汾河之阴,在我家瓜衍县东南方向,离瓜衍有百余里的路程。

奔波了一日终于到了绵山,从山脚仰望绵山,苍松翠柏,山势陡峭,风景优美至极。待绕过眼前一座小丘行至山腰,跳入眼帘的景象吓到了我,我大叫一声,转身投入爹爹怀中。

极目望去是大火焚烧后的森林,漆黑的树木矗立在烧焦的土地上,有些已经死亡,有些苟延残喘地活着,在半死的枝干上抽出了新芽。整片已经不像森林的森林笼罩着死亡的气息,令人触目惊心,也让原本炎热的酷暑愈加灼热。

“虹儿莫怕,没有危险。”爹爹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这是春天时候那把火造成的,你应该还记得吧?”他安慰着问我。

我挠了挠头,心头恍然一亮。

“我知道了!知道了!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呢,娘还说烧死了人呢。”

那天是我生辰,我正拿着娘做的子福吃得开心,突然看到远处山头浓烟滚滚,吹到天上遮住了云朵。傍晚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头火光冲天,依旧冒着黑烟,三天三夜才停歇。后来娘说是君上因为一个人而下令焚山,还说小孩子不能私自到森林里玩,会碰到烧死的野鬼。

“唉,奈何介先生一片忠心,葬身于这漫山的火海之中,当真可敬可惜啊!”同行的侍从黎叔悲伤地感叹道。

“爹爹,介先生是谁?”我好奇地问爹爹。

“他是个好人。继续赶路吧!”爹爹也叹息了一声,随即挽起我的手,踏着灰烬大步向前走去。


                            桐阴瑟瑟摇微风,桐花垂垂香满空

古藤谷因长满古藤而得名。谷内古藤缠绕古树,形成似伞、似洞、似桥、似网等形态各异的藤景奇观。由于其位于绵山西涛沟东侧,天然的水流屏障让它免于火灾。

蜿蜒的小径两旁可见各种野果树,山梨、山杏、山葡萄等青涩的果子垂挂在枝头。果树上小松鼠跳来跳去,枝头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唤,树下生长着绵黄芩、五苓子、菖蒲、茯苓等多种草药。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我们来到了一座茅草屋前面。简陋的院子里有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正在晾晒着采来的草药,他身后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侧着身子低着头劈柴,院子里满是草药的幽香。

爹爹带黎叔向老头作揖,老头回了礼,收手之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朝他笑了笑,用清脆的声音喊了声爷爷。

老头身后瘦小却挺拔的身影突然顿了顿,瞬间又恢复了原先的动作。

爹爹向老头说明了来意,老头顺了顺长长的胡须,沉吟良久后面露难色道:“这小丫头看着活泼机灵,很是惹人爱,只是古藤谷只有我们两人,女孩子待在这里总归不太方便。”

爹爹不好再坚持,于是听从老头的话喝罢凉茶即打算启程回家。

古藤谷景色清幽,气温适宜,将我舟车劳顿的燥热一扫而光。我恢复了体力和精神,打量完院子里的新奇事物,开始对那个沉默的男孩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向他跑了过去。

“……”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不甘他的沉默,又问道。

他还是没说话。

“爷爷,他不会说话呀?”我真的以为他是哑巴。

“你才是哑巴!”

他突然大声说出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不禁退后了几步。

他停下手头的活计,抬起双眸盯住了我,脸蛋红扑扑的,眼里充满敌意,我一怔,竟忘了说话。

“虹儿,不可胡闹!”

“云儿,休得无礼!”

爹爹和老头同时叫了起来,带着严厉的口气。

我回过神来,给男孩绽放了一个笑容,兴奋地喊道:“原来你叫云儿!我叫虹儿,我们都在天上呢!哈哈!”

“虹儿,天快黑了,我们该告辞了。”爹爹抓住我的手即将告别。

“叶先生,且慢!”老头喊住了爹爹。“老叟冒昧了!还是让虹儿留下吧!”

爹爹脸上露出了喜色,连忙拉过我让我叩谢。

“谢谢爷爷!”

老头笑了笑:“以后叫师父了。”

“谢谢师父!”说完我向那个叫云儿的男孩瞥了一眼,他面色如常,毫无波澜。

至此,我便和云儿一样属于古藤谷,属于师父的徒儿。

后来师父告诉我云儿姓甲,他在那场大火熄灭后的清晨发现了倒在院落门口的他。他昏迷了一天一夜,一直迷迷糊糊喊着爹娘。他醒后既不吃饭也不说话,两日后在师父的百般劝说之下才喝了几口薄粥。师父问他的名字,他吐出了两个字:甲云。问他年岁,他用手指比划了十。问他家在何处,他摇头。问他父母,他出神不再回答。

他没有离开古藤谷,整日跟着师父上山采药,下田耕地。除了每天例行的练拳舞剑,挑水做饭,他每天午饭后会跑到烧焦的那片山林坐很久很久,无一例外。

师父说,甲云虽孤僻清冷,但乖巧勤快,给他作伴也是好的。

师父说,自来古藤谷四个月,甲云那天对我说的话是他的第二句话。


                                   猗猗井上桐,花叶何蓑蓑

古藤谷的日子平淡如水,爹爹和娘亲会定期来谷里看我,每到年关他们就会派人来接我回家。

我从未喊过甲云师兄,一直唤他名字,他没喊过我师妹,也没叫过我名字。他一如既往不主动说话,但也逐渐开始回答我和师父问的话,吃罢午饭去那片火烧后的山头出神依旧是他每天必须做的事。

院子门前有一棵桐树,师父每天清晨会在桐树下教授我们拳法和剑术。他一向学得认真仔细,每次师父叫我和他过招练习,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他,都以男孩子应该让着女孩子为由要挟他让我几招,师父知道我的小心思,常一笑了之,随后告诫甲云要让着师妹,甲云也听话只是陪我熟络招式。

甲云个子长得很快,高大的身子舞起剑来行云流水,气势如虹,蔚色的衣炔随剑气飞舞,震落桐叶,惊飞树上的桐花凤。我常常坐在树下的秋千上痴痴地看他舞剑,一不小心就是半天光阴。

他除了习武没有什么爱好,而我则常常心血来潮摆弄各种新奇的玩意儿,虽然他不会做我的同伙,却也不推辞我的要求,对我几乎百依百顺。每年秋天丰收之际,我便让甲云帮我收来新鲜高粱、豌豆、大麦制作家乡特有的汾清酒。

汾清酒素以“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回味悠长”特色而著称,酿酒时必须遵循“秫稻必齐,曲药必时,湛炽必洁,水泉必香,陶器心良,火齐心得”六法。我将师父亲手种下的粮食舂掉种皮,在黑色花岗岩石磨上仔细挫曲,再配以西涛沟深处的泉水进行蒸煮,然后经过滤曲、摊饭、冷却等步骤才初步酿成,这个过程要花掉整整五五二十五天的时间。待到香味出现,再投以古藤谷的黄芪、当归等多味草药,最后我还要加上腌渍保存的桐花提味,使汾清酒不但香醇清冽,更具有暖胃平喘、祛痰止咳的功效。

每年我都会把酿好的汾清酒盛入家中带来的上等酒坛中,然后埋藏于桐树下,师父最喜欢挖出我酿的陈年汾清酒下菜了。

桐花盛开的季节,我会让甲云爬上桐树,给我折大把大把的桐花,然后摘掉花蒂,放入口中,闭住眼美滋滋地吸一口,让甜滋滋的味道充满心田。甲云不会学我吸食桐花,但会进屋取两只陶碗,递给我一只,然后坐在我身边,和我对饮汾清酒。

甲云就像一口古井,深不可测,不起波澜。一直以来,他从未给我说起他的家在何方,父母何在,我也从未见他哭过笑过。无论我如何逗他气他,他从来都是一副冰冷脸孔,后来我索性放弃。

来古藤谷的第八个夏天的一个清晨,阳光出奇得好,我们早起跟随师父上山采药,采得满满三大背篓回到了谷中。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师父和甲云正在院子里晾草药,正在厨房做午饭的我感觉屋里一暗,紧接着耳边炸开了一声响雷,倾盆大雨泼了下来。

我急忙跑到院子里帮他们把晾开的草药收到屋中,一切收拾妥当已经下午。骤雨初歇,暮霭沉沉,天空中依旧缱绻着铅色的云,天地间一片黯淡。甲云收拾完草药来不及换掉淋湿的衣服便向冲向门外。

“你的衣服还湿着,饭也没吃呢,干什么去?”我急忙问道。

他没停下脚步,依旧向前。

我有些生气,小跑拦住了他。

“上山。”他停下了脚步,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天这么暗,又刚下完雨,我娘说那片山上有烧死的野鬼呢!”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我一时冲动故意吓唬他。

我拽住了他的袖口,他向我投来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眼神,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充满痛苦又夹杂着些许难过,我只觉得背上起了一阵凉意,心口莫名一疼。接着,他用力甩开了袖子,我没来得及反应,顺势摔倒在了泥地上。

我吃痛叫了一声,他的脚步稍稍停了一下,微微转了转身,步子还是向前迈去。

他生气了。


                           芙蓉香卸桐阴薄,水窗未雨凉先觉

那天晚上甲云很晚才回来,我觉得委屈一直在自己的房里抹眼泪,师父在门外安慰了好久才回房。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到哭累了,便栽到床头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见了我也有些羞赧,不敢和我对视,脸上微微带着尴尬之情,却也没有向我道歉。我一见到他便转过头去,故意不和他说一句话,师父只是笑着看我们斗气。

如此半年,我们不曾说过一句话。

那年年关将至,我照例收拾杂碎准备回家过年,临走前甲云递给我一个粗布的包袱,我赌气不收,他硬塞到了我的手上,转身离去。

我脸上不禁发烫,偷偷看了师父一眼,他笑而不语,静静捋着长须。我羞涩地白了他一眼,急匆匆上了黎叔接我的马车,心砰砰乱跳,仿佛手里捧着的是一只调皮的小鹿。

放下车帘,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袱,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面的光华透亮、巧夺天工的桐花凤罗扇。整面扇子以楠竹为扇骨,将光洁柔韧的白竹劈成细如发丝的竹丝,千余根竹丝经纬相错,纵横穿插而成扇面。扇柄挂着一条紫色流苏桐花结,扇子边缘点缀着桐花凤五彩斑斓的羽毛,扇面细细绘着一株盛开的紫色桐花,一只美丽的桐花凤在花边欢快地起舞,右下方题着一个小小的虹字。

巨大的喜悦袭上我的心头,我不禁笑出了声。外面驾车的黎叔掀开车帘查看情况,我急忙将扇子藏在了身后,冲他扮了个鬼脸放下了车帘。

闲暇时我总是拿出那把桐花凤罗扇仔细观赏,想象着甲云亲手劈竹丝,亲手编织扇面,亲手描画题字的模样,他应该用了很长时间才劈了千根竹丝吧,他专注时的眉头一定是紧锁的吧。我从来没有一次这么强烈想回谷中。

上元节之前我便不顾娘亲的挽留回到古藤谷。甲云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沉默寡言,但是空气中不再弥漫尴尬的气氛,我知道我们回到从前了。

日子不紧不慢过了两月,马上就是我十六岁生辰了,娘亲依言来谷中看我。记忆中每逢爹娘上山看我,甲云总是借口走开,按理说我早该习惯了他这样的举动,但是心头还是有些落寞。

是夜,我拉着娘亲的手坐到窗边,许久未见,我跟她有很多话要说。

“娘,我好想你啊。”我靠在了娘亲的肩上,忍不住对她撒娇。

“虹儿,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当初爹娘忍痛把你送上绵山古藤谷,让你受苦了。看你现在面色红润,精气神十足,出落得亭亭玉立,爹娘心里很是欣慰。娘…娘真的好开心。”娘亲用手温柔地抚着我的三千青丝。

“娘,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师父和甲云都对我很好很好。”我急忙摇头,想起那个桐树下舞剑的英勇身姿,嘴角弯起了弧度。

“你来古藤谷快八年了,明天就是你十六岁生辰了。走前我跟你爹爹商量过,你已经健康地长大,还出落得这么水灵,我们的心愿也算完成了。你一个女孩子也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该考虑辞别先生回家了,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家,也应该张罗婆家了…你舅父家的姐姐早些天已经成亲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立马坐直了身子,捂住耳朵不想继续听下去。

“娘,你不要说了!让我再想想吧!”说完我夺门而出。

打开门,我看到一个僵硬的身影融于夜色中,蔚色的衣衫在溶溶月色下发出清冷的光,让人莫名的心疼。

“我…我…”我一时语塞。

“我有话给你说。”她挽起了我的手出了院子。


                            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我任他拽着小跑来到了桐花树下。紫色的花儿在月光下散发着神秘的气息,馥郁的花香让人陶醉。甲云挖出了两坛去年的清汾酒,递给了我一坛,便坐下来大口灌了起来。

“虹儿…”他认真地唤着我的名字,那两个字在他口中吐出来,带着致命的诱惑,我心头蓦地一颤。

“八年前,我十岁那年,爹爹和奶奶在那场大火中被活活烧死,我和娘亲找到他们时只剩一把焦骨了,全凭爹身上戴的玉佩才认出他们…”他语气有些哽咽,我握着他的手不禁紧了一下。

似乎给了他力量,他继续开口:“娘亲忍受不了打击,在我面前跳崖而亡。她临终前交待我来找先生,要拜师学艺,好好活下去。虹儿,你知道吗?我是看着娘亲从我眼前跳下悬崖的,后来我在梦中无数次梦到娘亲,可是怎么喊她她都不应。”

“那一天爹娘和奶奶都走了,爹爹还答应教我舞剑呢,他就那样走了…我也好想跟他们走,可…可是我还有重任…来古藤谷后,我一度想跟随爹娘而去,直到…直到遇见了你。世间怎会有如此可爱的小姑娘,两只眼睛圆溜溜地转着,对谷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小小的身体瘦弱却倔强,脸上的笑容就像三月的阳光,温暖但不灼眼…”他回忆着我们的初见,眼神里充满温柔,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我从未见过这样子的甲云,也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

“你知道吗?虹儿,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我依恋的人。”他又猛灌了几口酒。

难怪他沉默寡言,性格清冷。

难怪他每天雷打不动去那片山头。

难怪我说山上有烧死的野鬼他会那么生气。

难怪每次我和爹娘团聚他都会走开。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心中充满对他的内疚和怜惜,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甲云,你放心,往后悠悠岁月,云虹相依,我一直与君同在。

我不记得我们喝了多少酒,只记得我和他说了好多好多话,仿佛要弥补上这八年来所有欠下的话语。

次日,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努力睁开了双眼,阳光透过窗射了进来,刺痛了双眼。我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理了理思绪,昨晚是真的喝醉了,去看看他怎么样吧。

“起床了?你看你喝了多少酒,昨晚多亏甲云送你回来。”娘亲推门而入。

“他…他还好吧?”我有点羞赧,低头问母亲。

“他一大早就骑马出去了,好像要出远门。对了,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娘亲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粗布。

“他要出远门?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我疑惑地打开了那方粗布,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脑袋中一片空白,霎时间竟无法呼吸,两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娘亲看我脸色不对急忙扶住了我摇晃的身体,我瞬间回过神来疯狂奔向师父的房间。

“师父…师父…”我带着哭腔大声喊着他。

“怎么慌慌张张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师父开了门问我。

“甲云…哦…不,介云走了…”我拿着那方粗布语无伦次,递给了师父。

师父眉头紧锁,面色越来越沉重,拿着粗布的双手有点颤抖。

“我早该料到,早该料到‘甲’即是‘介’,‘介’即是‘甲’,是我疏忽大意了,才让他孤身犯险。”师父充满内疚。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关心则乱,我一下子没有了主意。

“备马,我去都城!快!”师父下定了决心。

“好好好,我马上去!”说着就跑到马厩牵出了师父和我的马。

“虹儿,听师父的话,此行凶多吉少,你在谷中乖乖等我回来。”

“不!师父,我一定要去,要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我胡乱擦着眼泪,对师父乞求道。

师父了解我执拗的性子,没有再说什么。我向母亲含泪告了别,一路北上,直奔车厢都城。


                                 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明日便是清明,途经之处,家家户户遵从八年前君上颁布的命令,只吃冷食。看到这样的景象,我心里愈加着急,将手中的马鞭又扬了几下。

第二天晌午,终于赶到了车厢城外。师父对都城出奇地熟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了王宫外。我正发愁该如何进去,师父拿出一个包袱,和几个刀币一起塞给了宫门外的侍卫:“劳烦把这个交给先轸将军!”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位威武严肃的大将军匆匆赶来,向师父叩拜:“荀将军,真的是您吗?看到当年君上赏你的青铜剑我就知道是您来了,二十多年了,骊姬之乱中你杳无音信,我们…我们都以为您死了,只能对外宣称您自杀而亡!”

荀息…师父竟然是先王献公的大将荀息,我不可置信地向他望去,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扶起了拜倒在地的先轸将军。

我们随先轸将军穿过层层宫墙进入王宫内,每一步都像走在火上,焦灼难耐,短短的距离好似行走了千年。终于来到了殿外,远远我就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蔚色身影,傲然立于大殿右侧。幸好,幸好我还能看见他。此时我有点想哭的冲动,激动得差点喊了出来,被师父的咳嗽声及时制止。

介云看到了我们,眼底充满震惊,说时迟那时快,他夺过身侧一个侍卫的刀,向殿上直直刺去。

“护驾!”先轸将军钟声般的嗓音在大殿中响起。

君上慌乱之中后退了一步,将手中的酒杯挡在了胸前,介云的刀刺在了酒杯上,溅出一串火花。他又朝君上的胸口刺去,君上吓得瘫坐在地上,刚刺进胸膛的刀被先轸将军的枪挡开。

师父跃到他们之间,舞出清逸却不失力道的剑花,开始对战先轸将军。我一路奔到了介云身边,无论生死,和他在一起我便心安。

我和他背对背立于殿上,他想再次攻击,殿上早已站满了护驾的侍卫,他无法向前进攻。源源不断的刀剑碰撞声使我耳朵发痛,巨大的撞击力震得我的虎口发麻。

余光瞥向师父那边,他和先轸将军不知道战了多少回合,杂乱中我只看到两只人影快速闪动。

“备弓箭手!”如雷灌耳的声音继续响起,手持弓箭的千余名侍卫快速将我们团团围住。

“荀将军,再打下去我真的没办法了,您还是放下剑吧!”先轸将军语气充满无奈。

“云儿,虹儿,停下吧!”师父朗声说道。

“全部停止战斗!”先轸将军命令道。

全场的侍从停止了和我们的交战,我陡然放松了下来,累得跌在了介云的怀里。

殿上那位曾伐曹攻卫、救宋服郑的霸主已经恢复了威严的君主形象,胸口包扎的伤口还渗着血。他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介云脸上,带着无比寒冷的语气询问道:“为何行刺寡人?”

“重耳,你可还记得为你割肉又被你活活烧死在绵山上的介子推?”介云强压着怒气,颤声问道。

“你…你是介云吧?果然和你父亲长得神似,第一眼见你寡人还寻思怎么如此面熟,原来你还活着。所以你借口贡给我上等清汾酒就是为了行刺寡人?是啊,寡人是对不起你爹爹,对不起你。”君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一丝悲恸。

“这一天我等了整整八年,我知道你嗜酒如命,于是在酒里面下了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可惜,只差了一步。天意如此,哈哈!”介云开始大笑,我紧紧拽着他的手。

“介云,当年君上自知愧对介先生,无奈之下才火烧绵山逼先生出山。你可知道,先生死后君上悲痛不已,不仅特设寒食节,用烧焦的柳木做了木屐穿在脚下,寓意‘悲哉足下’,而且将介先生临终前留的血书‘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藏在身上,日日警醒。”先轸将军插话道。

“爹爹,爹爹他果真这么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介云疯狂地喊了起来。

君上拿出了藏在胸口的血书,让先轸将军递给了介云。介云仔细辨认着血书上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全身都在颤抖。

突然,趁我不备,他捡起地上的剑,抹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飞速而来的师父还是晚了一步。

他温热的鲜血流在了我紫色的桐花裙上,妖娆得让人心碎。我哭着让他起来,他努力睁着眼睛,沾满鲜血的手温柔地抚着我的脸庞,轻轻的说道:“虹儿,于家国,我不义;于父母和师父,我不孝。我累了,我要去见爹娘了。我终究还是负了你,本来…本来打算过年就去你家提亲的…虹儿,此生最大…最大的快乐就是遇见了你…”他向我温柔一笑,双手从我脸上滑落。

“甲云…”我的哭喊声响彻王宫。

我和师父回到了古藤谷,将介云葬在了桐花树下。

半年后,公元前628年十二月己卯,公子重耳卒,史称晋文公。公子欢即位,史称晋襄公

爹娘和师父劝我回家,我说,我答应他要和他对饮桐树下。后来,我日日在桐树下为介云舞剑,为他酿造一坛坛清汾酒,对着桐花凤罗扇给他喃喃地说着话。我知道,他听得见。


(图片来自花瓣网和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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