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床弄青梅(5)
片刻之间,王语嫣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严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的声音说道:“好姑娘,这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场面可不好看。”
顾惜朝听身边的小丫头们提过,曼陀山庄的王夫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招惹谁也不要招惹她。
他当时并没多在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几个字,心中蓦地里一凛。
没想到王夫人这般狠心绝情,要是他们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性命怕是危险了。
顾惜朝心中怦怦乱跳,脸上登时全无血色。
王语嫣道:“严妈妈,我娘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女子道:“我正忙着。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
王语嫣道:“具体什么事我娘没说。”
她一面说,一面走进石屋。只见阿朱和阿碧二人被绑在两根铁柱子上,口中塞了什么东西,眼泪汪汪的,却说不出话来。
顾惜朝探头一看,见朱碧二女尚自无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特跳起来。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中拿着一根黝黑的铁棍,斑驳的血迹布满其间,已不知夺去了多少花一般鲜活的生命。
王语嫣道:“严妈妈,娘说叫你先放了她们,有一件要紧事,要向她们问个清楚。”
严妈妈转过头来,顾惜朝眼见她容貌丑陋,目光中尽是煞气,两根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觉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点头道:“好,问明白之后,再送回来打板子。”
她喃喃自言自语:“严妈妈最不爱看的就是美貌姑娘。这两个小妞儿须得见点血,那才好看。”
顾惜朝大怒,心想这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当结结实实打她几个嘴巴,打掉她两三枚牙齿,这才去放朱碧二女。
严妈妈年纪虽老,耳朵仍灵,顾惜朝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问道:“谁在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顾惜朝,恶狠狠的问道:“你是谁?”
顾惜朝笑道:“顾惜朝见过严妈妈。”严妈妈道:“你就是慕容家新来的表少爷?”见他点头严妈妈又转过头来向王语嫣道:“小姐很喜欢这两个丫头吧。”
王语嫣道:“是啊,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严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吩咐,打她们三十大板,若是打死了就做花肥,若是还活着就饶她们一命是不是?”
王语嫣道:“是啊。”她这两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顾惜朝暗暗叫苦:“唉,嫣儿连撒个谎也不会。”
幸好严妈妈似乎年老胡涂,对这个大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很紧,你去帮她们解一解。”
王语嫣道:“好。”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声响,铁柱中伸出一根弧形钢条,套住了她的纤腰。王语嫣“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那钢条套住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是万万不能。
顾惜朝一惊,忙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嫣儿。”
严妈妈叽叽叽的连声怪笑,说道:“夫人既赏了她们三十大板,生死不论,怎会叫她们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小姐,你在这儿待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
王语嫣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
严妈妈道:“小姐,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小姐,我跟你说,慕容家没一个好人,你可不要被蛊惑利用了去,这两个小丫头,夫人是定然不会相饶的。但小姐既这么吩咐,待我去问过夫人再说,倘若确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头赔不是,任凭小姐处置。”
王语嫣大急,道:“喂,喂,你别去问,娘要生气的。”
严妈妈更加确信,小姐定是背着夫人搞鬼,为了维护自己的婢女,假传号令。她要乘机领功,说道:“很好,很好 ,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
王语嫣叫道:“你别去,先放开我再说。”严妈妈哪里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顾惜朝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去路,皱眉道:“你放了嫣儿,再去请问夫人,你是下人,得罪了小姐,终究不妙。”
严妈妈眯着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一翻手便抓住了顾惜朝的臂膀,顾惜朝但觉痛入骨髓,心知自己的手臂已经折断。
顾惜朝“啊——”的一声惊呼,痛得面色发白,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王语嫣惊道:“惜朝哥哥!”
严妈妈如影随形,伸手向他右手手臂抓去,叫道:“放手!”
王语嫣素手一扬,十余枚银针掷了过去。严妈妈蓦地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知道暗器厉害,大骇之下,急忙躲闪却还是着了王语嫣的道。
但听得叮叮叮极细微的几响,几枚银针都打在地面之上,严妈妈被扎得嗷嗷叫,立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凝滞,说不出的难受,叫道:“小姐你!”
醉蜂针是王夫人的独门暗器,王夫人喜食蜂蜜,因此曼陀山庄常年养着一种醉人蜂,不仅可以取蜜,更可以制毒。这醉蜂针乃是细如毛发的银针,六成白银、四成精钢,以醉人蜂尾刺上毒液炼过,虽然细小,但因白银沉重,掷出时仍可极远。
只是这暗器太过阴毒,王语嫣自来极少使用,从汴京回到姑苏后,更加不须用此暗器。
顾惜朝和严妈妈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数寸。他背心给铁柱顶住了,脑袋无法后仰,眼见她既黄且脏的利齿似乎便要来咬自己的咽喉,又是害怕,又想作呕,但知此刻千钧一发,要是放脱了她,王语嫣必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
严妈妈道:“小姐救我。”语声已有气无力。严妈妈虽然凶悍,但醉蜂针上带毒,毒性入体,疼痛难忍,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然神情委顿,只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救我,救救我。”
顾惜朝道:“你先打开她们的机括。”严妈妈道:“是,是。”蹲下身来,伸出右手去拨动藏在桌子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声,圈在王语嫣腰间的钢环缩了回去。顾惜朝又指着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严妈妈伸手去扳扣住阿朱阿碧的机括,扳了一阵,竟纹丝不动。顾惜朝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她们。”严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我疼得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顾惜朝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扳,喀的一声,圈在阿朱阿碧腰间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之中。王语嫣大喜,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
阿碧接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两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
“惜朝哥哥,你怎么样?”王语嫣泪眼朦胧地道。
顾惜朝却似是不放在心上:“手断了而已,当无大碍。”
“惜朝哥哥你忍着些,我马上带你去疗伤。”王语嫣心痛难当,扶着他往前走。
阿朱和阿碧万万料不到顾惜朝会在这紧急关头赶来相救,阿朱道:“小姐,顾公子,多谢你们相救。我们须得带了这严妈妈去慕容家姑太太那里,免得她泄露机密。”
严妈妈大急,心想给这小丫头带了去,十有八九性命难保,叫道:“小姐,小姐救我,慕容家的人说夫人偷汉子,说你……”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王语嫣笑道:“惜朝哥哥你看,这是不是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顾惜朝莞尔道:“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为好。”三女连连点头,阿朱拉过严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套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石屋的石门,快步走向湖边。
幸好一路上没遇到庄上婢仆,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扳桨向湖中划去。突然之间,阿朱“啊”的一声惊呼,说道:“夫人追来了。”
顾惜朝回过头来,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飞驶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快船船头上彩色缤纷的绘满了花朵,驶得更近些时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身来,俯首低眉,神态极是恭敬。王语嫣神色紧张地看向快船。
只听得快船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嫣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那声音极具威严,可也颇为清脆动听。顾惜朝朗声道:“惜朝见过王夫人。”那女子道:“你就是顾惜朝?”语音中微带诧异。顾惜朝正色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慕容家的小子就是不学好,鬼鬼祟祟的专做歹事。”
王语嫣不服气道:“娘,我和阿朱阿碧正要带惜朝哥哥去找姑姑接骨,才没做什么坏事。”
舱中女子冷笑道:“哼,你私自救了阿朱阿碧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这么快就想走了,跟我回去。”阿朱、阿碧齐声应道:“是。”划着小船跟在快船之后。
片刻间两船先后靠岸,只听得环佩叮咚,快船中一对对的走出许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各执长剑,霎时间白刃如霜,剑光映照花气,一直出来了九对女子。十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执剑腰间,斜向上指,一齐站定后,船中走出一个女子。
王夫人眉目口鼻均是美艳绝伦,年纪虽不小,脸上也颇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但依旧是个美人。
阿朱和阿碧见到王夫人皆是脸如死灰,呆若木鸡。王夫人向她们斜睨了一眼,冷冷的道:“再有下次,死不足惜。”
顾惜朝心中一沉,这位王夫人果真不同凡响。
王夫人上了岸后,略略侧头向顾惜朝说道:“你,上来给我看看。”
王语嫣大叫:“娘!”
王夫人冷笑道:“怎么,不敢?”
王语嫣突然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求娘放过惜朝哥哥。”
顾惜朝眼神凛然:“惜朝无有所惧,但请夫人不要责罚嫣儿,惜朝自知坏了曼陀山庄的规矩,甘愿受罚。”
亭亭君子,翠如修竹。
风过不折,雨过不浊。
清瘦挺拔,傲骨通透。
王夫人眼眸微动,不着痕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忽然指尖微颤,顾惜朝叫了一声,脸色苍白,踉跄走了两步后身子一晃,萎靡于地。
“惜朝哥哥?!”王语嫣立刻接住他,只见他的指尖乌黑,“糟了,他也中了醉蜂针的毒。”
“还不快扶他回你的院子。”王夫人怒道。
王语嫣怔怔盯着王夫人出神,王夫人一时有些无可奈何,轻轻叹了口气,“来人,扶他回芳菲苑。”有婢女答应了一声,解剑上前。
王语嫣揪着衣裙,跟在后头。
阿碧把王语嫣拉到一边,小声说:“小姐别担心,夫人看样子不会伤害顾公子。”
王语嫣犹豫了下,点点头。
顾惜朝中的毒很厉害,一直昏迷不醒,王夫人就用内力给他逼毒,逼了一部分毒后就领着一干婢女去取解药去了,王语嫣和阿朱阿碧守着他。
“两位姐姐快回去休息吧,我守着惜朝哥哥就行。”王语嫣劝朱碧二女回去。她们担惊受怕了一天,已经很是疲惫。
阿朱道:“没事,我们还撑得住。”
三女就守在王语嫣的屋里,小声说着话。
“小姐这回可算得偿所愿了,终于有人陪你玩了。”阿碧笑着指了指顾惜朝。
“是啊。”王语嫣点点头,“要是惜朝哥哥也会武功就好了。”
“小姐这么喜欢他,莫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阿朱笑她。
“对呀,惜朝哥哥不仅长得好看,人也特别聪明。”王语嫣对阿朱说道,扭头看了一眼顾惜朝,“要是惜朝哥哥会武功的话,以后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惜朝哥哥是真的好看!
仅次于舅舅!
阿朱的俏脸垮了下来,她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阿朱姐姐别不开心啦,就算有了惜朝哥哥,我也不会忘了你和阿碧姐姐的。”王语嫣摇着她的手臂,“你们虽然不是我的亲姐姐,却胜似我的亲姐姐。”
阿朱被她摇了几下,就高兴起来了:“算你有良心,不枉我和阿碧遭这一场罪。”
阿碧捂唇打着哈欠,眼尾湿润。王语嫣小声说:“两位姐姐快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真的可以的。”
阿碧听了,神色有些挣扎,阿朱劝她道:“走吧走吧,小姐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
“我送你们。”王语嫣把二女送到湖边,又嘱咐了几句,她才回去了。
顾惜朝刚从昏迷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房间。他挣扎着起身在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
“惜朝哥哥,你好些了吗?”王语嫣关上门,坐过去,焦急地问。
顾惜朝脸颊微红,看了她一眼,闷闷笑了一声,点点头:“还好。”
“你脸上有点红,是发烧了吗?”王语嫣却有点担忧。
顾惜朝见她如此焦急,心里有些高兴,唇角弯出春花般的笑容:“我真的没事。”
“那就好。”王语嫣松了口气。她坐下来,托着腮,忧心忡忡地盯着门口。
娘怎么还不来?
才想着,一张白皙如玉的精致脸庞凑了过来,“嫣儿在想什么?”
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说不出的风雅俊逸。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眸中全是温柔疼惜,又清澈,又灵动。
王语嫣忍不住心跳加速,脸上浮上一团红霞,目光躲闪,“在想娘怎么还不来。”她只敢拿眼睛偷瞄顾惜朝,趴在桌子上,又看向门口的方向。
谁知他也趴下来,一张好看的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王语嫣避无可避,视野里只有他。
她盯着他灿如星辰的眸子,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脸上红晕更胜。
“嫣儿,谢谢你。”他薄唇微启,往两边渐渐蔓延,神色无限温柔,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