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五岁的时候,哥哥开始去学校念书,奶奶也过了抱孙子的瘾,不再对我有多大兴趣,母亲要去庄家处理繁重的农活,我和小妹的看护就成了问题,这时候,整天坐在村口晒太阳的太奶奶便肩负起监管我们的重任。
记忆中的太奶奶似乎一直就那么老,她身材高大,寡言少语,面带微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一年四季都望着太阳的方向,好像她与太阳之间的空间有她的过去和未来或者一切她感兴趣的东西,她看了一年又一年,不知疲倦。
起初由于认生,我和小妹只有安静的蹲在她身旁,不敢走远也不敢嬉闹,一遍一遍用石子在地上画着各种图案,每当有扛着锄头或者推着推车的农人经过,都会跟她打招呼“在这坐着呢!”,太奶奶就回应“噢!呵呵呵”,眼睛就眯的更小了。太阳下山的时候她努力站起来,拄好拐杖,然后再很吃力的弯下腰去拿小板凳,这时候我赶紧抱起板凳,太奶奶微微一笑便向家走去,我和小妹跟在身后,有一种终于解放的感觉。后来时间长了,我开始在她看太阳的时候爬到她的背上享受“居高临下”的感觉,开始跑到稍远的胡同找小伙伴玩,听她喊“小鹏!小鹏!”,也在那段时间最期待太阳落山,因为回家后太奶奶会从屋子角落那个掉漆的大红箱子里用勺子舀出一勺一勺的白糖,我跟小妹争先恐后张着嘴巴抢着吃。后来听奶奶说那个箱子是太奶奶的嫁妆,我很清楚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无比惊讶,不可置信。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凉爽又平凡,我们一家正围在餐桌吃饭,我一直没有坏习惯,端坐的规规矩矩,可还是莫名其妙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板凳倒在一边,小米粥撒了满桌子都是,母亲正在收拾,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喊“全祥全祥(父亲名字)”,母亲放下抹布去看,我也屁颠屁颠跟着,走到院子的时候,又听到喊“木兰!(母亲名字)”,母亲大概听出声音,回应着“娘,这么晚啥事?”,接下来一直到开了门,二奶奶才气喘吁吁的说话“把你婆么了!”,那天晚上后来的所有语言和动作都是兵荒马乱的,虽然我是一个参与者,但没人真正时刻关注我,即使我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反正那段记忆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或者仅仅一双眼睛来完成的。我记得披麻戴孝的爷爷父亲和叔叔,记得哭的“撕心裂肺”的奶奶,记得屋里昏黄的光线,记得躺在炕上一身新衣却依旧慈祥的像睡着了的太奶奶,记得那个安静孤独的掉漆的大红箱子。那时候尽管不知道人死是怎么回事,却明白以后再也见不到,永远都见不到了。
很久以后,我认识了更多的小伙伴,我们找寻每一处惊险刺激的地方去挑战和判断一个人是否勇敢,最后来到太奶奶生前住的院子外,自从她去世后院子就一直荒着没有人住,小伙伴们说里面有鬼,谁敢进去!大家嬉闹着尖叫着,我才想起来忘了太奶奶有好长一段时日了,我上前轻轻推开那扇木门,院子里荒草丛生,以前是路的地方还依稀是路,我慢慢走进去,心里想着,这是猪圈,这是茅房,这棵树似乎更粗了,这个手推车还在...,门外的小伙伴们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显然在他们看来我已经算最勇敢的人了。我再抬头看里屋的时候,太奶奶仿佛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给我招手,手里还抱着那个装满白糖的玻璃罐子,她那么老了,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去,但仍然吃力的给我招手,好像好久不见我再去吃糖了。
每次回老家拜年,总能在爷爷家里的相框里看到太奶奶的照片,她还是保持看太阳的眼神,充满能量,只是面容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觉得不认识,而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又免不去难过与心酸。
爷爷去年的时候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