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拨弄着台阶下的草坪,缓缓涌动的绿浪看上去暖洋洋的,风儿携着花香扑面而来,杨梓微眯着眼,手里抱着一只纸箱,嘴角开心的弯着,她在心里大声喊:“我自由了!”
一天前,她还在纠结。纠结是不是真的要辞职,放弃煎熬了二十年的职场,放弃已经拥有的主任的职位,放弃从爱到恨,走了这么多年的一层层冰冷的台阶。
可是现在,走下那些台阶,也走出了自己心中的阴霾,走出了那些令人厌倦了的眼神表情,走进了久违的阳光里。
杨梓回头仰望着这座呆了20年的大楼,那一个个黑漆漆的窗口,像一只只幽深而不露狰狞的眼睛,下面看不到的嘴里,藏着锋利的獠牙,可是现在,这些都跟她没关系了。
她将纸箱放进车里,熟练而轻松的将车倒出车位,在楼前划了一个优雅地半圆,像一只轻巧的蝴蝶,翩然飘飞在春光里。
院长跟她谈话的画面还在眼前浮现:“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
“想换个环境。”
“人到中年了换什么环境?你能去哪儿?”
是啊,能去哪儿?
她自嘲了一下:“我去不了哪儿了,先回家。”
“这又是何必呐?说实话杨梓,你的基础学历不高,再加上年龄也老大不小的了,能在这里干到主任已经很不错了,辞职是下下之选,我不相信你能找到更好的地方和位置。再说了,你老觉得别人容不下你,可是你自己没觉得,你太曲高和寡了吗?你人很好,工作认真,有思路有能力,不喜欢人云亦云。领导的指示,你也不是亦步亦趋的去执行,往往会有新的创意。可是,咱们这里不是一个搞创新的单位,体制内的单位,做人比做事重要!你那么鹤立鸡群,就显得锋芒毕露。你再能,还能得过领导吗?领导不需要你这样的,领导喜欢听话的,喜欢他说一,下属就不说二!你说你,对周围的人和事经常看不惯,副院长让你推荐一个先进指标,已经暗示你人选了,可是你认为那个人没干什么工作,你就不推荐。结果人家立马调去别的部门,还是被别的部门主任推荐为先进了,你这不是连领导带同事都得罪了吗?众人皆醉你独醒,你活那么清醒清高干什么!”
杨梓的自尊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但是领导说的对。可是,如果不走,她变得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她压抑自己,在别人的批评声中慢慢低下曾经高昂的头颅,变得谦卑而没有自信。她可以委曲求全的干到退休,拿到不算低的养老金。可是,这就是她的一生吗?
她淡淡一笑:“我是不太合群,尽管我一直希望自己像一滴水一样,能融到大家伙这片海洋里去。院长很清楚,我很渺小,斗不过有权有势的人,您不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任着这一切吗?您控制过局面吗?”
“怎么,你怨我?”
“不敢。我能怨谁?怨我自己没本事呗!惹不起躲着总行了吧?我走了,你也清心。”
杨梓笑了笑,院长那张气得象紫猪肝一样的脸,她再也不用看了。她曾经以为自己能拯救地球,现在才明白,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她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院长无奈而沉重的声音:“杨梓,如果你离开这里还要去其他单位工作,我奉劝你,别再……,领导其实是喜欢有奴性的下属的,有没有能力倒无所谓。”
刚回到家,先生苏扬的电话就打过来:“杨梓,一切都办完了吧?太好了!今天想吃点什么?要不要我买回来?不行咱们出去庆祝一下?庆祝什么?庆祝你获得自由和新生啊!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去接你!”
等杨梓收拾的干净漂亮走出小区大门,苏扬的车正停在大门口,看她出来专门按按喇叭。
杨梓走过去,苏扬按下车窗,露出惊艳的表情和笑脸:“自由的女神,请上车!”
走进饭馆,找了一个两人的雅座,两人坐下来,苏扬专注的看了杨梓一眼:“心情很好?”
“嗯。”
“那就好,只要你开心。老婆,祝你心情愉快!”
杨梓莞尔一笑,举杯跟苏扬的酒杯轻碰了一下:“生活的担子先压在你的肩上了,我一定尽快找到新的营生。”
“瞧你说的,养活你我还养得起!你就先在家呆着,呆烦了再说!”
杨梓心里的暖流,象涌上沙滩的浪花,一波接着一波。
她想象着家中宽大的飘窗,自己的小书桌摆放在上面,阳光暖暖的照着,手边一杯热腾腾的红茶。
不用早起赶着上班签到,儿子去住宿学校不用她操心照顾,懒懒地睡到自然醒,然后吃过苏扬做好的早餐,坐到飘窗的小桌前,打开电脑,写下一行文字,她的写作生涯正式开启。
“叮咚叮咚……”
一阵熟悉到恶心的手机闹铃声,在尚未变亮的天色中突然响起来,像是甜腻的咖啡中生硬的插入一根硬邦邦的搅拌棒,将正做着美梦的杨梓戳醒了。
她烦恼的眯着眼睛抓起手机,恨恨地将闹铃关了,然后重重的栽在枕头上,带着美梦被搅醒,从阳光灿烂的场景转瞬跌进晦暗天色中的沮丧和绝望,翻来覆去的辗转着,终于在挣扎了十几分钟之后,无奈的睁开了眼睛。
一边起床洗漱,一边做着早点,一边看着时间,因为赖床,估计又要迟到了。
她匆匆端起大米稀饭喝了几口,将烤箱里早就烤好的红薯拿出一个,装在塑料袋里放进挎包,然后冲进卫生间,用唇线笔勾出嘴唇轮廓,润唇膏打底,再涂一层玫瑰色。到客厅拿了挎包,恋恋不舍地跟冲过来的小狗花花飞吻告别,一路直奔单位。寒冷的天气里,由于不用照顾孩子,老公苏扬上班时间没她单位管得严,她跟苏扬都是自己顾自己。
一路小跑到了单位,打卡签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分钟。
杨梓沮丧地坐在座椅上,泡了一杯红茶,红薯还是热的,可是她不想吃了。
多年以来,杨梓都是一个自律的人。她按时上下班,几乎不在办公室吃东西,从不愿意让别人评价自己一句不好。可是最近,她突然怠惰了起来,迟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夏天刚过,原来在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小刘,因为抑郁住院了,直到现在,大家都没有小刘的消息。她经常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想起小刘憨厚的样子,一说话就伸出右手挠着头皮。
小刘因为工作上的小事得罪了副院长,先是被调到不擅长的部门工作了一段时间,然后又被调到另一个业务上完全陌生的部门,老实巴交的小刘终于急了,跟副院长拍了桌子。于是,小刘的苦日子开始了。
体制内的工作,好处是领导不能轻易解聘开除一个职工。杨梓看着小刘因为躲避副院长的训斥和刁难,而躲在家里不想上班。开会时,听见副院长气急败坏地命令人事部门天天给小刘打电话,威胁说不来上班就开除。杨梓理解这种心灵受伤后想逃避的感觉,她每次听到副院长这些话,心里都跟针扎一样难受。
终于在酷夏刚过的某一天,人事部门在副院长发完脾气以后,汇报了小刘已经入住精神病院的消息,气势汹汹的副院长立马就闭嘴了。
随后,就是领导班子一行驱车去了医院,对小刘进行探望,叮嘱小刘家属安心给他治病,然后,就再也没有小刘的消息了。
她想起小刘在知道自己要离开她的部门时,乞求的看着她的样子:“主任,你留下我吧?”
她说:“好,我去找领导。”
院长办公室里,杨梓用一样乞求的目光看着院长,院长板着脸冷冰冰说:“你没有权利决定一个职工的去留,这是领导班子决定的事儿,你只有服从。”
直到现在,杨梓想起小刘离开时绝望而悲伤的眼神,心里都一阵阵绞疼。是小刘太脆弱了,还是职场太残酷了?
她难过地说:“何必要赶尽杀绝呢?”
当副院长召集业务部门中层开招标会的时候,杨梓没有被通知参加会议。
年终评选先进的时候,杨梓名落孙山。
在同事异样的目光中,杨梓越来越沉默。来至内心的不想上班的情绪,时时啃啮着她的心,让她全身不自在。
打开电脑,登录微信,查看分管领导有没有新的指示,然后浏览了一下各种群,再登录跟工作有关的几个官方网站,看有没有新的通知。等这一切结束,上午过去了大半,她想打开有道笔记写文章的欲望开始强烈起来。
左右看了看,其他同事都坐在各自的电脑跟前,也许忙工作,也许忙购物,也许带着耳机打游戏、看视频。她低头想了想,还是打开了笔记。
频繁的打字声有些刺耳,她恨不得把键盘安上消音器。正当她全神贯注的输入文字的时候,门口人影一晃,一阵风刮到她身边,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叫:“别动!你上班在干什么?”
杨梓被这一声大喝惊的几乎失了三魂七魄,脑袋嗡的一声,她全身一哆嗦,抬起头来,发现一个满脸怒容的男人,手中拿着一台很小的摄像机,正对着她的电脑在拍摄!
男人见她抬头看,立即呵斥道:“我是纪委的!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都写在纸上,马上!”
几分钟过后,男人拿着杨梓签字的纸走了,留下坐在椅子里呆若木鸡的杨梓,和围在身边的同事。
随后的几天,是院长出面找纪委求情,按下这件事,不然会全市通报。然后责令杨梓写检查,交到办公室存档。
从未如此丢过脸的杨梓,无论走路还是在办公室上班,一直都没抬起头来。
她上班写小说的事情,已经全单位皆知。
开全体职工会的时候,院长不点名的批评了上班不干本职工作的行为,并痛心地讲述了去纪委委曲求全求人的不易和难堪。大家都拿眼梢撇着杨梓,杨梓低着头,真希望地上能裂出一条缝,让她钻进去。
多年的认真敬业形象毁于一旦,她再认真,也换不回以前的一切。惜誉如金的她,已经名声扫地了。
她失眠、吃不下饭,面黄肌瘦,顶着俩黑眼圈。刚开始苏扬还开导她,见她一天天的没什么改变,也厌烦了,不再搭理她。杨梓悲哀的想,天天在一起的痛苦,就是无论你怎样变化,那个男人都看不见。
杨梓渐渐绝望起来,她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无论做什么,都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只要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就感觉是纪委的来了。
她每天早上醒来,都不想去上班,但是想想迟到罚款扣钱扣分的结果,想起小刘,还要硬着头皮起床。
也许自己扛着的事情多了太过痛苦,尽管苏扬一脸的不耐烦,吃着饭的时候,杨梓还是腆着脸说:“我真不想去上班了,太丢人了,一进单位大门,我就喘不过气来……”
“你不上班还能干吗?如果在家,你也能按时发工资,你就不去!”
苏扬打断了她的话,皱着眉头:“我跟你说杨梓,你都这个岁数了,为什么老是活的这么脆弱?你要觉得待不下去,有其他的营生,你就走。没有,你就别把这事儿天天搁在心里,自己折磨自己!现实点吧!”
苏扬几口吃完饭,站起身就走了,留下杨梓坐在那里发呆。
尽管苏扬的话不好听,苏扬自从结婚以后,好听的话就不多,但是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自己不喜欢这个环境,可是自己有改变的能力吗?至少现在没有。
在一个单位呆久了,就像一棵树,根扎得越深,越难以拔出来。她不是没有离开的能力,有句话叫“穷死无非要饭,不死总会出头。”人不是没有离开体制生存的能力,而是上有老,下有小,不敢轻易的离开,不敢轻易的放弃,最重要的一点,怕失败,怕离开以后,过得还不如离开之前。体制内工作的坏处就是,不要拿工作好坏来评价一个人,当然,如果你不想为单位出力,也可以衣食无忧的生存下去。
她只是一个小康家庭的普通人,不敢任性。就像她嫁给苏扬,婚后她并没有感觉两人琴瑟和谐,反而处处别扭,无论言谈还是灵魂,无一匹配,可是居然就这样在一起走了20年。
在一起的时候吵,不在一起的时候想,过着没滋味,不过还揪心。就像这个单位,每一次来上班,都是悲喜交集,丢不得,喜不得。
她默默收拾碗筷,站到梳妆台前化好淡妆,穿上外套,拎起挎包,走出门去。
阳光淡淡地照着小区的木桥栏杆,桥下的水结着厚厚的冰,泛着刺眼的白晃晃的光。马路上的车辆喧嚣着,这个城市平淡的一如既往。
她走在拥挤的人行道上,寒风撩着她的头发。文章不敢上班时间写了,只有晚上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她已经成为某文学网站的推荐作者,她要继续努力,马上到新年了,争取来年再上一个台阶。
以前靠写作生存,养活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可现在,是知识付费时代,写文章一样可以挣钱。从今天起,将哭声调成静音,一切默默的坚持,只为在今后有限的岁月里,为自己活一回。
她远远看见了单位的门牌,脚下不由一顿,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她打开看,是苏扬发来的微信:老婆,我一直想给你希望的生活,快了。
她甩了甩脑袋,阳光从头顶洒下来,有点暖,也有点晃眼。眯起眼睛重新看了一遍微信内容,确定那不是自己眼花了,她淡淡微笑着自言自语:“我还真等不及了,我要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