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云絮低低地压着虞山的轮廓,风里裹着草木湿乎乎的气息。我揣着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从三湾里起步,踏上了久违的山路。原是奔着“雄鹰展翅”的盛景而来,却没成想,这一程翻山越岭,竟翻出了半筐旧时光,抖落了满身的前尘意。

不必认路,沿途皆是徒步的人,男女老少,喧喧嚷嚷,倒也消解了独行的寥落。我混在人群里,却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不设终点,也不催自己的脚步。山风掠过林梢,送来隐约的香气,勾着我拐进了项家坞驿站。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一根焦香四溢的烤肉肠,便是山野间最熨帖的慰藉。驿站里人声鼎沸,烟火气漫过木桌,我坐在角落,看着身边人或大口吞咽,或谈笑风生,忽然觉得,这样的松弛,才是爬山该有的模样。


驿站附近的一幕,却让我心头漾起一阵涟漪。年轻的母亲牵着幼童的手,柔声叮嘱他循着自己的脚印慢慢下山,孩子却执拗地挣开手,非要踩一条没人走过的小径。那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股子不肯被束缚的倔强,像极了王小波笔下那只特立独行的猪。“每个人都不喜欢设置自己或被设置”,这句话忽然撞进心里,原来这般鲜活的天性,从来都藏在最纯粹的时光里。
行至林深处,风息渐沉,草木愈发幽深。却见一个青年男子倚着树干吞云吐雾,烟头的火星在林间明灭。出于本能,我快步上前制止,郑重告知他,今日森林火险已达四级。青年愣了愣,随即掐灭了烟头,低声道了句抱歉。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肩上的责任,从来都不是负担,而是对这片山的一份守护。
越往上走,山路愈发清幽,行至一处,一棵歪脖子树赫然立在眼前。枝干虬曲,看着便有些脆弱,可不少游客却将其当作拍照道具,长发倒挂着吊在树干上,树枝被压得微微发颤。我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枝丫,心里满是担忧,既怕伤了树的根基,更怕游人失足受伤。山林本是静默的栖居地,不是供人肆意嬉戏的游乐场,那些只顾着出片的举动,终究是辜负了这片山的温柔。

一路向上攀登,终于攀上“雄鹰展翅”的最高点。阴云笼罩下的虞山,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景致。远山叠嶂,雾气缭绕,林梢若隐若现,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一丝清冽,吹散了满身的疲惫。极目远眺,忽然觉得,那些曾在心底盘桓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竟也像这山间的雾,朦胧着,轻盈着,轻轻来,悄悄散,在心上留下一抹温润的痕。

从鹰翅最高点往下走,便是宝岩景区了。我走进竹林给孤独的个个桥拍了个照。三十年前,当地的竹匠用竹子建成一座精致的竹桥横跨于沟壑之上,然后把竹字一拆为二,个个桥因此得名,那些年,我曾无数次走在个个桥上,听风起,看雪落……。时光荏苒,当年的竹桥早已不见,仿竹的钢桥已取而代之,但它,仍旧是我记忆里那座晶莹剔透的个个桥。

不过数步,左手边陡峭的宝岩剑道便出现在眼前。我顺手在草丛里捡了一根称手的木棍权当登山杖之用。踩着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阶,一段尘封的记忆忽然破土而出。十五年前,我还在剑门上班,除夕后夜,大雪纷飞,落满了虞山的峰峦沟壑。除夕守夜后,大年初一早上六点多,我和同事们踏着齐膝的积雪,由剑道去往宝岩。雪深路滑,我们相互搀扶着,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里踩出一行行专属的印记。那年的大年初一,恰逢2月14日,西方人的情人节,于是我们便笑着把那段路叫做“情人节约雪印”。
今时今日,重走剑道,脚下早已没了当年的雪,可心里的那串脚印,却清晰得仿佛昨日。山路依旧陡峭,只是同行的人,早已散落天涯,偶尔联系,却也经不住时光的雕刻,渐行渐远。原来,有些人,只能陪我们走一程山,看一场雪,而后便各自奔赴,而那些并肩踏雪的记忆,经年累月酝酿成香郁扑鼻的陈年老酒珍藏在我的酒柜里。
行至剑门景区,我扶着斑驳的石栏,望向山脚下的常熟田。今日的能见度不算高,朦胧的雾气将山脚下的由舍湖泊染成一片淡淡的剪影,像极了钱老先生的那幅旧画。一阵山风迎面扑来,带着草木的清寒,我忽然觉得,这山风比我要清醒得多。它掠过岁岁年年的虞山,看过雪落雪融,看过人来人往,看过我当年踏雪的脚印,也见证我今日眉间的怅然。它不问过往,也不困于当下,只是自在地吹着,吹着……
经历了二上二下的奔波,双腿早已泛起酸痛。望着前方蜿蜒向上的石路和手机,20%的电量我果断放弃了“三上三下”的挑战。有些路,不必走完;有些执念,不必圆满。顺着三峰森林步道,穿过熟悉的木栈道,我缓缓往起点走去。木栈道的木板咯吱作响,像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风里的气息,竟与当年扫雪时的清冽,隐隐重合。
回到起点,打开Keep软件,看着屏幕上的运动轨迹,我忍不住笑了。那歪歪扭扭的线条,竟勾勒出一只胖乎乎的鹰。应是这雄鹰发福了吧,我这般想着,心里却豁然开朗。那未完成的第三上和第三下,就像内心深处那些未完成的情结,不必强求,不必执着,就让它们随着山风,轻轻飘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