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食堂

民以食为天。我没统计过,人的一生需要花多少时间,用在吃上。但想一想,应该也不会少。而且,吃是会上瘾的,特别是遇到好吃的。人越吃越胖,但总管不住自己的嘴。

刚毕业上班那会儿,单位有食堂,每天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吃起来特别带劲。要说饭菜烧得有多好,其实也没有。细究起来,无它,油大味重耳。一点菜汤能扒两碗米饭。结果三个月,涨了三十斤。

幸好食堂只提供午餐,要是连晚餐也有的话,体重秤还得顺时针往后再走几格。

和办公室的同事玩熟了,常结伴下班。彼时,我俩都是一穷二白的单身汉。他比我早几年来单位,对附近环境很熟悉。没事的时候,常带着我去单位附近的一条小巷子解决晚饭问题。扬州炒饭、和记生煎、老黄淮南牛肉汤、重庆万记面馆,还有东北土菜馆、四川人家、安庆包子店、金寨吊锅,一条巷子都是吃的。

我们常去的是一家大排档,既做炒菜炒饭,也烫砂锅粉丝。同事说,这家开了好多年,味道不错。我伸头一看,可不是开了好多年么。灶台搭在门口,油烟早已把招牌熏成了四川腊肉,油光泛亮,亮里透黑,已然看不出名字了。

老板是夫妻两人。男的一脸烟熏火燎,负责掌勺烧菜炒饭,女的低眉垂眼,脸色也好不了。她干的活计可就多了。招呼客人、抹桌子、上菜,兼顾着烫砂锅粉丝。饭钱是由男人收的,女人一次也没收过。客人要结账,看男人在颠勺,伸手递给女人。女人也不接,笑着说,给他给他。客人好奇了,你们不是一家子的?女人依旧笑着,是,是,钱给他,他管账。男人把菜盛到盘子里,呶呶嘴,给老刘端上去。女人放下手里的活计,上菜去了。

男人接过客人的钱,找零。客人笑言,你好福气,找了个不管帐的老婆。财务自由了,好得很。男人黢黑油亮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哪里哦,狗日的不认得钱,收了好几张假的,再不让收了。呐,都贴在墙上,你看。

我对吃饭这件事没什么研究。同事问我吃什么,我答随便。同事扭头对老板说,一份砂锅粉丝煲,一份青椒炒香干,油渣大白菜还有么?有,那上一份。老板问,老规矩么?同事答老规矩。

我好奇,什么是老规矩?老板笑着说,他喜欢吃老一点。每次青椒都要炒烂透了才行,怪人。同事看我,行不行。我回答,行,我也喜欢吃烂一点。

同事问,喝酒么?

嗯,喝得少。其实,我想说我不喝酒。但第一次,加之面子薄,出口就变成喝得少了。

喝点啤的吧。

嗯。

老板,来一箱纯生。

……

第二天,我完全不记得头天晚上吃了什么,因为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喝醉了,我只记得喝了三瓶还是四瓶,同事非说我才喝了一瓶半。老板也附和,我只能相信他们。

后来去的次数多。照例是老三样,只是啤酒由一箱减成两瓶。我喝大半瓶,剩下的都归他。这时吃出砂锅粉丝煲的好来了,尤其是大冬天里。一只外沿焦黑里色黄白的砂锅,架在火红的煤球炉上。老板娘熟练的倒水,扔两片老姜,开始炖煮。等水开的功夫,从架子上取下各色食材,放在碗碟里备用。食材都是常见的,无外乎黑木耳、香菇、千张结、生菜、西红柿、白菜心、鹌鹑蛋、肉丝和粉丝等。配菜不一定非得全放进去,你可以挑几种喜爱的,跟老板娘讲。

我们一般放点黑木耳、白菜心和生菜,最多再放几个鹌鹑蛋,别的都不要。水开了,咕噜咕噜冒泡。老板娘夹起黑木耳,放进去。木耳是提前发开的,老板说从黄山进过来。接着是鹌鹑蛋,白菜心。他们家的白菜心嫩、白、脆。一颗大白菜,买回来,去掉表层破损烂叶,扒开洗净,晾在菜盆里,用来炒油渣大白菜。有人点份蛋炒饭,抓一把切碎,炒在饭里。唯独白菜心留着,烫粉丝煲用。

粉丝是山里手工打的红薯粉丝,久煮不烂,清香可口,质量和口感都属上乘。粉丝放进去,稍煮片刻,放生菜,放盐放油,撒香菜末,撒胡椒面。起锅前,再舀一勺秘制的高汤,浇在上面。

老板娘用铁夹子把砂锅端上桌,一揭盖,咕咕冒泡,热气蒸腾,瞬间模糊了我的镜片,得过好一会儿才能适应。这家的砂锅粉丝煲分量很大,一个人常吃不完。我们用来做菜吃。

香菜原来我是不吃的。岳西人很多都不吃香菜。如果要追溯我吃香菜的历史,大概就从这时候开始的。

冬天里常温啤酒比冰箱里冰啤还要透心凉。我喝一口啤酒,吃一口砂锅粉丝,体验着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就像坐过山上,时刻在心底尖叫雀跃。

后来搬家,楼底下有家胖子饭店。还是夫妻二人,带着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大的是女儿,在附近的小学读书,小儿子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他们搬过来,租了一层三室两厅,改建成小饭店,一面营生,一面照顾小孩。

胖子饭店,没有招牌,只竖个灯箱,在门口拐角处。后来灯箱坏了,白天看,还是胖子饭店,到晚上,点亮了灯,就变成半子饭店了。

我对老板说,修修。老板摇头,老板娘接话茬,修了,好几次了。以前叫月子饭店,后来是胖子反店。修好了,没过几天就又变成胖饭店。对了,还有一次,叫月子广。哈,月子广,还不如叫广寒宫呢。说着,老板娘猛地笑起来,咯咯咯,弯下腰。

我跟着笑。老板也笑。

我说:谁做的,找他。

老板娘终于止住了笑。谁做的,你问他?

老板递给我一根烟。一老乡,做灯箱广告的。他说灯箱没问题,是我们电压不稳,老闪。

这是个很老的小区,墙体脱落,灰一块白一块,像皮肤病人。楼道也脏兮兮的,电线网线水管燃气管乱七八糟,跟蜘蛛网差不多。短路停电也是常有的事情。

电压不稳,那房里的灯泡怎么没事。早叫你换一家,你就信了你老乡的邪。老板娘哼了一声,面有愠色。

不都是老乡么,相互照应点,他还不是经常带人来吃饭?老板说。

说这个我更来气,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把帐结一下,都有小千把了。我们又不是开慈善堂的,也得养家糊口。老板娘急了。

老板娘,给我炒个盖浇饭,西红柿鸡蛋,带走。我赶紧说。老板娘起身去了厨房。胖子老板冲我一笑,就这脾气,说说就急。胖子老板又给我打烟,我摆手,刚抽的。他也不强求,自己又抽上了。

胖子饭店不大。进门是厅,厅很小,没摆桌子,摆了两排架子,一个冷藏柜。墙上贴着菜单,但基本没用。胖子饭店是看菜点菜的。架子上有什么菜,你就点什么菜。青菜豆腐、肉末茄子、丝瓜炒蛋、毛豆米炒肉丝、宫保鸡丁,无外乎这些。有时候有些时令菜,多半是乡下婆婆种的,坐半天汽车给送过来。肉菜也就那几样,红烧肉、小炒肉、红烧仔鸡、红烧牛肉、三鲜锅仔、羊肉锅仔、咸鸭豆腐锅。鱼不常有,胖子老板说,碰见了就买两条,也就是汪丫和鲫鱼。但泥鳅常有,本地人爱吃泥鳅。

往里走是主卧室改的大厅,摆了四张条桌。穿过走廊,还有个小包间,一张大圆桌,能坐十三四个人。包厢对面还有间房,门锁着,是他们的卧室,一家四口都挤在里面。厨房和卫生间,都在北面。

我常在他们家吃饭。混得熟了,下班途中一个电话,等走到胖子饭店,饭菜已经烧好打包,拎着就走。一个人的时候,常吃盖浇饭。青椒干子肉丝盖浇、西红柿鸡蛋盖浇、宫保鸡丁盖浇、红烧鸡杂盖浇、胖子小炒盖浇,鱼香肉丝盖浇、肉末茄子盖浇等等,都吃过。

老板娘烧菜,卖相欠佳,好在味道不错,量也足。我等粗人单身汉一个,没那么多讲究,只要管饱就行。但我常常吃到撑。老板给我盛饭,每次都用饭勺压了又压,菜也给得多。小伙子,正长身体呢,要多吃点,老板说。

嘿,我都二十好几了,还长呢。结果还真长了,不过是横着长的,跟胖子饭店的老板一样,成了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大胖子。

我还在胖子家打过麻将。他把二楼租下来,开了个棋牌室。管茶管饭,一个人十块钱,不限时间,到散摊为止。那一次,我喊了几个朋友,在胖子家二楼的棋牌室打了一下午麻将。纯属娱乐,说好了只开钱不收钱。输家把钱往桌子中间一扔,留着晚上吃大餐。彼时还没有众筹的概念,我们算是开了先例。不多会儿,桌子上已经堆了一堆散钱,五块十块。到散场时候一数,有三百多。

晚饭不是在胖子家吃的。说好了吃大餐,怎么也得找个像样的酒店。后来,我们去了阜阳路上的三河四子。那顿饭吃了些什么菜,我们都没什么印象了。唯独记得一件,有盘菜里吃出一条虫子。经理过来问,是换一盘,还是给免单。

哪里还要再换一盘,胃口坏了,赶紧撤退。

一个人在胖子饭店吃饭,很少吃炒菜。若是朋友来了,就点三两个热菜,再来个火锅。牛肉、羊肉都吃,三鲜不喜欢,吃得少。不过,经常点的还是咸鸭豆腐锅。朋友喜欢,我也爱吃。

咸鸭是老板娘自己腌的。合肥本地人特别喜欢吃咸货,一到秋冬天,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一排,满满当当的,咸鸭、咸鱼、香肠,什么都有。咸鸭真咸,吃之前得过清水,提前泡着。待到要烧之前,捞起来晾干,切块。入锅先用小火翻炒。鸭子肥嫩油多,得逼出来一些。放生姜蒜子,改中大火,加黄酒,加酱油,继续炒,上色。然后,加清水稍过鸭肉,加盖,大火烧开转中火焖,当肉有八成熟烂,汤色奶白时改小火,下豆腐块,下千张丝,继续焖煮。过十分钟出锅,端上桌,换酒精炉边吃边煮。

老板娘给我们准备了大白菜、菠菜、香菜、粉丝,搁在篮子里。都是易熟的,随吃随烫,随烫随吃。胖子家的咸鸭豆腐锅,吃起来喷香,咸鸭烂熟、豆腐滚烫,汤鲜且浓,很是下饭,十分合我们的口味。

胖子饭店开在老小区里,人不多,去吃的也多少街坊邻居,都是老主顾。忙的时候,老板娘会提前备菜,不忙的时候,大多是现烧。有些菜,或炖或煮,要的时间长一些。老板娘问,可等得及?

我们说等得及。老板娘就一头扎进厨房,半天不出来。我们玩牌,偶尔跟胖子聊天。过半小时四十分钟,老板娘从厨房出来,喊,玩完这一把,收拾吃饭啦。

一言在耳,仿佛过年在老家,猫在桌子上玩牌,听见母亲喊我们吃饭的情景。

后来,我搬走了,就再也没去过。又过了几年,和朋友合租的房子到期,要吃个散伙饭,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确定,去胖子家,咸鸭豆腐火锅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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