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下雪就老了》
整个冬天,我都在等待一场雪,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最好是张岱《陶庵梦忆》里的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不必西湖,不必小舟,也不必炉火和烧酒,不做张岱,我只要一个人,一场雪。
“雪来了,门躲着,一切都很温暖,有一些事要静静地想想,一些和过去和将来的事情……”诗人于坚说,“雪睡了,夜有一个白色的枕头,寒风吹亮了月光,十二月默默地站在街上,有些甜蜜, 有些辛酸 ,有些茫然……”
时下流行的一则微信,说40岁是个令人尴尬的年龄,谈爱情已老,谈死又太早,和年轻人一起谈经历太幼稚,和老年人一起谈世故又太小,闲在家无聊,出去疯怕吵。任性说你要成熟,沉默说你装深沉,时尚说你妖,朴素说你老。觉得生活累了,刚想消极下,回头一看,上有老,还下有小。而我,一个过了甲午年就40岁的男人,在这岁末的微寒里,仓皇多于豁达,茫然多于释然,心酸多于甜蜜,仿佛一个一败涂地的士兵,千辛万苦翻过前面的山丘,才发现根本就是无人等候。多少的不甘,多少的不舍,多少的隐忍,多少的不愿意,多少的不放弃,都化作一声叹息。可我心里明明还是桀骜不驯的年轻,咋一下子就老了呢?
袈裟未着愁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 感情的事,说穿了就是一个人挣脱一个人去捡,40岁的老男人,谁又是那个捡的人呢?想起了《世说新语》王子猷雪夜访戴的事,大雪的夜,去看望老朋友,“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一段辜负了的情,一个擦肩而过的人,牵肠挂肚了多年,念念不忘了多年,当真的如王子猷一样经宿方至,物是人非怎样,物非人是又怎样?还不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你赢,我陪你君临天下;你愁,我陪你醉酒天涯,不仅想起了山里的一个朋友。选择一个温暖的冬日,我去看他。
老人89岁了,一手的楷书静水流深,恬淡自然,丝毫不见龙钟的样子。时令虽然已过了小寒,山里丝毫不见冬天的样子,阳光穿过枣木的栅栏,照在身上暖暖的。栅栏外面,可以俯瞰溪水潺潺,绕过覆满青苔的鹅卵石,从小石桥穿流而过。溪水的对岸,是种满麦苗的坡地,两头牛,一头黑色,一头黄色,七八只羊,有山羊,也有绵羊,在啃噬麦苗。老人突然问,今天几号了?我一愣,每天只知道上班下班,最多知道该不该双休日了,倒是真的忘记了或者说从不曾关心过日期。我拿出手机,查了查,说已经是三九天气了。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进山有十多年了,便不再言语。
下山时,老人给我写了一幅字,“澡雪而精神”,我知道,这是《庄子·知北游》里的句子,“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老人的意思我懂,人到中年,如果不来一次酣畅淋漓的雪浴,就老了!
这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闲事?再不下雪就老了,在这个甲午年的岁末,我只想静静地等待一场雪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