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上小学之前,我是在爷爷家长大的,红砖灰瓦的四合院,不大的院子却角角落落都种着植物。
爷爷是喜欢兰花的,家里的各类兰花不是名贵的品种,跟其他的花花草草掺杂着种在一起,倒是凭添了几分野气,叶子抽条地疯长,隔几年才会给你开出朵花来。除了月季,夹竹桃,绣球,凤仙花这些小美人,几株小辣椒在里面藏着,他们的中心是一棵还稚嫩的苹果树,后侧方是几株不太能形成气候的葡萄藤,后面还有一颗栽在油漆桶的无花果树,当真是民族共和,百家争鸣。
我爷爷给他们浇起水来,那也是野气十足的,从院子那头接过来个软水管,捏住出口,呲得花花草草满身都是水,那土壤就直接成了个泥水洼,每一株的叶片上都滴答滴答地掉水,花瓣花心也全是水珠堵着,想必这样浇水它们也是不愉快的,但也落得个不娇气。
院子的东北角有一棵石榴树,这颗石榴树应该是它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元老,也是唯一有着自己独立地盘的植物,从爷爷迁来四合院的时候,他就扎在这方土壤里,当我记事时,它已经很老了。
这是一棵四株树苗缠在一起的石榴树,枝桠成一个很方便爬树的角度,弄得晚上有公猫向我家母猫求欢时,一打开屋门,树上就齐齐整整地蹲着几双发光的圆眼睛。跟不爱理人的兰花比,石榴树是个卖力的角色,每一年回春,他都是最努力的一个,三月,他把所有的叶子养的绿油油的,枝干抽的几乎要遮住整个院子,透在地上的光全都被切得碎碎的,又没几天,叶子里密密麻麻地冒出火红,花开的太盛,总是要招些蜂蜂蝶蝶的,又没几天,青色黄色的小果子就结上了。
每年的夏末,院子里总会甜丝丝的,我家石榴树又是个一放开就收不住的性子,一夜过去,树上便全是油红油红的石榴,绝大多数都熟的太厉害,裂开大口子,没羞没躁地就那么晒着裙底,又有一波飞虫苍蝇要来了。
提着奶奶编的大篮子,没几个果实篮子就装满了,一树的石榴感觉是怎么都摘不完的。那石榴树叶长得茂,花开得盛,果实肯定也是长得卖力的,那石榴极红极其甜,甜的彻底,甜的纯粹,不夹杂丝毫的酸。
午后洗完澡,浑身涂满痱子粉,光着屁股的小白人就在绿葱葱的院子里跳来跳去,笑的都要把睡午觉的邻居吵醒,倒也不怕晒,石榴树的树荫把毒辣的太阳挡得严严实实,淘气地非要去浇花,又把刚擦干的身体湿了个透,手里捧着奶奶递来的石榴,非要嘴里再填不下果实的时候再去嚼,又甜的咯咯笑起来,屋子里传来爷爷不满的咳嗽声,还有开花的声音,结果的声音。
我认为,我家打鸡血的石榴就应该是这样的,阳光一露出来,他就醒了,拼命的吸取水分养分,等到深夜,看着家里人都睡了,他才会满意地睡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下午,太阳还是是直直的,明晃晃的,我的十个指头刚被奶奶用凤仙花包起来,爷爷唤我过去,掏出一张纸币,让我和哥哥去买冰棍吃,顺便给他带根带巧克力脆皮的。那年的爷爷已经独居在西侧的小房间有一段日子了,几个月的吃药打针让他迅速地消瘦下来,他几乎很少出门,也很久不再教我和表哥念书画画了。
我和表哥根本不在乎头顶上晃眼的太阳,直奔小店买了三支冰棍,却并不想早早回家,揣着七元巨款挺胸抬头地在大街上巡视着,我吃了一根不够,又把给爷爷带的那只吃掉了。
那是个愉快的下午,我们又买了饼干和糖,跑到小公园的池塘里玩水,又去逗了下同学家的兔子,等到日落,才匆匆忙忙又去买了根冰棍,等跑回了家,天就一点一点变黑了。
院子里都是人,又是说话声,又是吵闹声,又是哭声,混在一起吵得耳朵疼,我挤不进去,看见姑姑,赶紧拉过她,要把冰棍给爷爷,姑姑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吃吧,又钻进黑压压的人群里。
我吃了那天的第三个冰棍,和第二个一样,巧克力脆皮的,有点融了,黏黏的液体啪嗒啪嗒滴在脚上。手指上包的凤仙花松掉,指甲和手指头都红彤彤的。
也许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而一棵树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奶奶被接到了姑姑家,四合院再也没有人住,小花圃被杂草占去了领地。
第二年,我家的石榴树结出了酸涩的果,花也越开越小,到最后,连叶子都懒得长了,他就呆在那一方土里,再也不说话,再也不生长。后来,父亲想把无花果树移走,抬起油漆桶才发现它的根早穿透了桶底,扎进了砖缝里,根深蒂固。我家的石榴树,甜了我整个童年,而他的任务终于结束,再也不用每天打鸡血,他想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没人尝他的果实他就干脆不结果,他不用再听熊孩子每天的吵闹声,他终于可以有一个安静的午后,想象着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是个什么模样,虽然并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