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我下班已是晚上九点。
我的头经过一天紧张工作的轰炸,已是昏昏沉沉,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随着身体的惯性,浑浑噩噩,出了地铁门,在人流拥挤的地方,突然见到一家三口正高高兴兴地走向出口。
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他们成年的女儿,出来吃饭。女儿夹在中间,搀着父母的手臂,父亲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正满面春风发表什么高论,母女俩争先恐后地回应,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那位父亲五十出头的模样,瘦瘦高高的,全身仿佛只有骨架在支撑,看不到一两多余的肉。
我的内心一紧,不敢再多看一眼,就匆匆地走进一家熟悉的连锁餐饮店。
我旁若无人地走进店里,叫老板点餐,付钱,然后看手机,等待我的清汤面端上来。这时候,店里的顾客已经不多,我麻木的胃也还没有提出抗议,但手机里的字没有一个能看得进去,我索性放下手机,望向窗外。
不知为何,那莫名的牵念和心痛又向我袭来。
我想起了我爸。我爸一直瘦瘦高高的,但是背已经有些弯曲。
我和我爸已经有十年没好好说过话了。
我再次拿起手机,点开我爸的微信窗口,下意识地发出一条微信:爸,睡了没?
不多久,我爸就回了信息:还没,马上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我马上回了一句:好。
就没下文了。我翻回之前的信息,每天都几乎雷同。
汤面上来了,我拿了一双消毒过的筷子,慢慢吃起来。
纤细的面条,整整齐齐的一摞,沉浸在面汤里,汤碗上飘着几根翠绿的生菜,还有几块炖得烂熟的牛肉,仔细闻起来,也是香喷喷。
我在面汤的热气中,心不在焉地吃掉了一小半。不知怎地,我忽然感觉到这面有些怪怪的,不是食物的味道;我又喝了一口面汤,面汤喝起来也只有隐隐的调料味。
我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又吃了两口,胃底开始排斥,似乎开始搅和起来。我单薄的身躯,顿时不能宁静。
我看着汤碗,一阵热气之后,面、汤还有菜毫不相干地挤在一起。我快速地放下筷子,拿起背包,把手机装到包里,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店门,朝自己的家走去。
已经到了深秋,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一阵风乍起,把有些店子的门面招牌吹得轰轰响。
我想起不久前吃的那碗面条,泪水止不住掉下来。
那也是一碗清汤面,只不过,面是新收的小麦磨的面粉揉成的;熬汤的水是走了一条巷子去隔壁村要的水库自来水;油是鲜榨的芝麻油;还有香菜和香葱,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就的小菜,是刚收的花生米。
02
我买的房子,可以上户口了,可是我的户口还在老家。思来想去,我决定回家一趟,把户口转到我工作的省城来。
我是突然到家的。
不是我不想事先跟我爸打个电话,而是多年来,我和我爸已经习惯了只逢年过节才会打电话,而且往往只象征性地问候几句,再就是一阵沉默,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在镇子一角的家更破败了,本来不大的房屋,由于年久失修,更显低矮。推开门,屋内的潮气迎面扑来。地面和墙的一大块都是湿的,简单的家具也歪歪倒倒,随时可能会倒下。狭小的堂屋(大厅)右侧还停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
多年前的某一天,我爸带着我和我妈,骑着那辆自行车,欢快地过轮渡,去城里——长江的对岸,购物和游玩。后来,我爸又骑着它,带我妈到处看病。
举头望去,老旧的屋顶能见到几点一闪一闪的阳光。
我妈已去世十年,而我,这么多年不敢回家,当身边人问起我还是不能若无其事地说我妈不在了。毕竟,我人生的前17年,都是和我妈一起过的。没有妈妈了,我觉得我就成了没家的孩子,况且,我的生活中,爸爸这个词,的确难以出现。
我爸更老了,不到六十岁的人,背明显驼了,脸色也蜡黄,眼袋显得格外大。
我爸从房间里出来,见到提了箱子、立在门口的我,也顿了一下。我轻声叫了声:爸爸!
我爸缓缓地“哎”了一声,等待我的下文。
我不看他的眼睛,自己放下行李,找张椅子坐下来,说,我回来转一下户口。
我爸并不多问,马上去给我铺床,他说,你先在家休息一下,现在还蛮早,我去给你弄过早的。
我也累了,毕竟连夜赶路,我来不及洗漱,就上床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外面有两位老大妈在聊天。
大妈甲说,今天奇怪,老大这么早去哪里了,看门都关着。
大妈乙说,别不是犯病上医院了。
甲说,可不能像上次一样,心窝痛得整张脸白惨惨的。要不是我们盯着他上医院,他还不知道想忍到什么时候呢。
乙说,是啊,可要好好的。你想想老大在厂子里为了那么多人,长期在外面跑销售,你家儿子和我家女儿都在那厂子待过,都受了他的好处。
甲说,对,要是当年这么大的企业不倒,我们的儿女还能在家门口上班,多好。
乙说,哎呀,如果不是那几个人搞了破坏,现在不知有多好。
甲说,是哦,老大在外面推销,他们在里面钻空子,肥了自己,苦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乙说,老大真不容易。这在外面吃的苦,从来没说过。到头来,自己也没得什么好,老婆和孩子也没照顾过。
甲说,哎,可惜啊,老婆走得早,自己女儿跟他不亲,也不怎么回家。现在抓紧赚钱,总想给女儿攒点钱,作嫁妆,连自己的病都顾不上看。
乙说,这女儿不理爸爸,有点不懂事哦,爸爸又不乱花钱,一年到头在外面跑,也是为了她母女俩的生活,供她读书,她不晓得做爸爸的苦心,还这么多年不回家。
甲说,你就说嘛,我们要是能帮他们取个和,就算做大好事啦!可惜,我们也碰不到人家姑娘。
乙说,咱也老了,孩子们给我们在这镇子上买了房子,却都不在家,得亏老大经常关照我们,修电灯还有灌煤气什么的,都没二话,我们要是帮他们父女和好,那也是做了一桩大好事啊。
甲说,你说我们说这些好多次了,连人家姑娘面也没见过,唉!
乙说,我们先回去吧,留心看看老大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好好回来的。我家电视放不出来人影子了,要找他帮我看看。
甲说,行行。
……
两人的声音就远去了。
03
我从床上坐起来,脑子急速运转,嗡嗡作响,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就又重新躺下。
泪水糊了我一脸。
不知多了多久,我被爸爸叫醒,他激动地搓着手说,丫头啊,起来过早。
自小,我妈叫我大名,我爸管我叫丫头。
我的眼前是那碗面条。看着热气腾腾的早饭,我故作平静,问我爸,您平时也这么吃吗?早饭要烧这么久?
我爸难得见我这么多话,他说,哦,我平时上班,外面买点就行了。今天这个面条,是我有次在一个朋友家吃,觉得好吃,你难得回来嘛,我就去人家家里跑了一趟,要了材料,刚做好的。你尝尝看,看你瘦的……
我爸看着我,我望他一眼,额前的几缕白发多么醒目。
我又问,您今天不上班吗?
我爸说,今天稍微迟点去,没关系,哦,不,今天休息算了,我给你做饭啊……这次,你能待几天?
我愣了一下,说,去镇政府办事要工作日去,我只请了一天假,明天早上要回去上班,今晚连夜赶回去。
我爸说,这么赶时间,太辛苦。
我摇摇头,就这样结束了这场对话。
饭后,我爸想陪我去转户口,我说我自己能行,他想了想,没多说,就出去买菜。
我操着有些夹生的方言,跟家乡人打交道,迷迷糊糊地办完事情。走在没落的街上,像做梦一样。
小学时候,每逢放学,我就盼着我爸会忽然回家,然后带我到街上买各种好吃的,买各种我喜欢的发夹。而事实是,等我读到初中毕业,这个梦想也没实现过几回。
读到高三,我妈走了,我从此住在学校里,好像就是从那时,我变得不怎么跟我爸讲话。
我失魂落魄地去给我妈上坟,在我妈坟边坐了好久。
再回到家,就发现有两位老奶奶在我家坐着,看起来都八十多了,精神气都绝好。
她们正指导我爸做菜,叽叽喳喳,热心极了。
她们见我,一脸的慈爱。我爸简单给我介绍一下,我就朝她们笑着,叫着奶奶好。
她们笑着看向我,不时对望,又欲言又止。我笑着,不时点头,好像我明白她们想说什么。
两位老人家就回去了。不大的饭桌,摆满了我幼时喜欢的饭菜。
我跟我爸说,我跟您换个智能手机吧,方便您以后跟我联系,传照片,还有视频电话,付钱收钱都方便。
我拿出自己工作上的备用机,把我爸的卡换上。
我爸赶紧说,我有个老人机就很好用啦,不用那么麻烦!
我说,您用上吧,我另外一只手机可以放两张卡的。
我们就那么平平淡淡地吃完一顿饭。
下午我也没有休息,就给我爸手机换了新的流量套餐,又下载微信,绑上银行卡,然后教他怎么用。
我爸是老初中生,这些一学就会。我说,爸爸,以后,我会给您直接在微信发信息,打钱,您每天都看看。
我爸看向别处,说,钱就不要了,你也辛苦,自己攒着点。大城市嘛,花销大,有钱好。你就不要担心我了,我好着呢。
傍晚,我提了行李,我爸送我去坐车。我平静地跟我爸道别,坐在去火车站的城乡巴士上,在巴士掉头的那一瞬间,忽然看见我爸眼睛亮晶晶,湿润润的。
这情境那么熟悉,好似在哪里重演过。
我想起我大学毕业,我提着笨重的被卷到异地上班,在市里乘着拥挤的巴士离开。我远远地看到,我爸独自坐在车站的空位上,见到车子启动,慌忙起身,随车跑到车站外面的马路上,眼里也是亮晶晶,湿润润的。
04
我回到自己刚买不久的房子,我喜欢的简装,一色的白净,非常舒适,但是,来来去去,荒荒凉凉。
我的肠胃里,也凉飕飕,想倒一杯开水给自己,拎起水壶,才知道多久没烧过了。
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想起我爸在家过的辛酸日子,那天我意外回家,看过家里的厨房,灶台上居然有蛛网。
十年,我以为自己能忘记一切,坚定地独自生活。工作后找个恋人,一起过得温馨,但是兜兜转转,我却发现自己装不了长久的冷漠,放不下那血脉相连的爸爸。
我给我爸打钱,他从来没接收过,那钱,在经过一天一夜漫长的等待后,总是原路返回我的卡里。
我爸说,我不差钱。
我几次三番请他来我这里看看,我爸总说,事情太多,以后再来。
我坐在台灯下,认真地编辑了一条短信。
亲爱的老爸: 我一点不恨您,请您跟我说话不必那么小心翼翼。我已经独立工作那么久,还没有报答过您的养育之恩,您收我给的钱,尽可大大方方。爸爸,您来我这里生活吧,我们父女俩能过得好好的。爱您的丫头。
我左思右想,斟酌来斟酌去,最后还是把这条信息发了出去。
当然,我还附了一句:元旦节就到我这边来,我会买好车票,火车到站我也会去接。
然后,我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手机还是没有回音。我并不着急,但是我还是有空就忍不住翻出来看。
我爸在黄昏发来信息,好的,丫头。
我打开家里的大门,告诉他,这是我们的家。那边,有给您的房间。
我爸的眼里,再次噙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