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九岁的时候,也是父亲刚离世的那年,《排球女将》热播,家里没有电视,就端着小凳子去邻居家看。
父亲的抚恤金发下来后,母亲用其中的一部分买了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家里有个高低柜,电视端放在高的那侧的柜子上,无论我是在沙发上,还是小凳子上,都要仰头观看。
母亲还给电视机买了个粉红色的罩,上面印着一个跳芭蕾舞的女人。母亲觉得尚可再装扮一下,就用医用针头给她刺绣了一遍,她变得毛绒绒而且模糊,但也是好的,我们的日子,需要这样的刻意装扮,显得热闹而温暖。
我常在放学后扯下粉红的电视机罩,偷看一会儿电视,听到哥哥上楼的声音就赶紧关掉,套上罩子,由于慌乱,罩得歪歪扯扯。
那时的哥哥由于接父亲的班,被迫中断了重点高中的学业。一个骄傲的高中生沦落在电工车间,又是无法违拗的长辈们的主意。这个17岁的男孩不甘心,又无从发泄,他的脾气异常暴戾,时常以揍我解恨。
他看我伏在桌子上分外认真写作业的样子,立刻走到电视跟前,伸手摸一下电视的后面,不愧是电工,很专业,电视后面热乎乎的,他回头就把我拎起来,扬手就是一巴掌。
从那个阶段开始,我的快乐就来得艰难了,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我对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会拼命吸收,反复咀嚼,千般咂摸。
《排球女将》中的小鹿纯子就像一束光,让我小小的心胸豁然洞开,每个晚上仰着头坐在小凳子上,从片头曲《燃烧,攻击》看到片尾曲《你好吗?爸爸》。
不屈不挠的小鹿纯子支撑了我的精神世界,或者说,在我还不懂得什么是信念的时候,她让我看见了信念的模样。
如同歌里唱的“痛苦和悲伤,就像球一样向我袭来,但是现在,青春投入了激烈的球场,嗨,接球,扣杀……”
在那个暑假,我把自己打扮成小鹿纯子,解开马尾辫子,在发鬓编两条细细的麻花辫,露出宽宽的额头。找出唯一一条已经小了的运动短裤,紧绷绷地套在身上。
我偷拿出哥哥的篮球,在楼下院子里和邻居小娜隔着晾衣服的铁丝,一会“晴空霹雳”,一会“流星赶月”。我深深记得篮球打在手臂上的疼痛,有时也会硬邦邦地撞在脸上,但都比哥哥打我要好受得多。
我跑到灯光球场背着手学蛙跳,那儿有很多级台阶。我喜欢看自己的影子,头发飞扬,身姿雀跃,就是我心中小鹿纯子的样子。
但是从来没有坚持跳到最高处,我总是停在半截腰,瘫坐在台阶上。唉,小鹿纯子又一下子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我充满了沮丧和不甘心。
现实和理想之间的路途,我刚刚踏上,仅仅用篮球和蛙跳留下了一些尘土飞扬的可笑痕迹。我不晓得路有多远,多艰难。还好我不晓得。
哥哥的篮球总是要在他下班前拂拭干净尘土,悄悄放回到他堆满杂物的上铺。还要在他回来前,洗干净脸,擦干净地板,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坐好。可是散乱的头发和胳膊上的红印子还是把我出卖了。
篮球不可以再用,蛙跳也坚持不下来,我在船厂办公楼前漫无目的地晃荡。
这是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里面一趟走廊的倒数第二间就是他的办公室。我曾无数次跑来找他,把头埋在他的大茶缸里喝茉莉花茶,翻他的抽屉。现在,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来这里。
办公楼旁边是自行车棚,那天,我瞥见一辆锈迹斑斑没上锁的自行车,试着推出来,踩着脚踏板溜一溜,它竟然被我溜得很平稳,甚至因为它不够灵光,有些迟钝,而叫我更加放心。
小鹿纯子骑着单车的画面又在我的脑海里飞扬了。船厂的职工一下班,我就跑来到这里,一圈又一圈,终于学会了骑行在这个破旧却很稳妥的自行车上。我可以飞驰到任何地方了,比方说,渔民村,望海寺,马仗房。
当然,哪也没有去,除了办公楼前的院子。
我不知道这辆旧自行车属于谁,谁给它充气,每次看见它都是我前晚摆好的样子。它让我学会了骑行,当我真的开始飞驰在马路上,把铁轨,柳条沟,海龟山拼命往身后甩的时候,骑的却不是它。
我没有成为小鹿纯子,甚至,我都还没有成为自己。
磕磕绊绊的征程还在继续,这一会,我停下了脚步,回望了一下初始的时光。他们都还在,年少的我,破旧的自行车,心中的小鹿纯子,和楼前院子里的斜阳。
我冲他们挥挥手,大声地说,我很好!
我看见那个小女孩奋力地蹬着不灵活的踏板,仰着头,面对着天边剩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