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浮动,星光隐约,飞机昏暗。所有灯光的灯光都已暗落,唯有她头上的灯光正不偏不倚地打在她的脸上,她的指甲上,她的书页上。涂着妈祖绿指甲油的指甲在书纸上轻轻移动,然后一直在一句话前停滞不前——“应该时不时地看看过去,才能更好地认识事物”。它的主人在发愣在侧头在冥想,有情无意。继而它的主人看着妈祖绿焕发着炭黑的奇幻色彩,这让她对指甲油本身的色彩产生了怀疑。
很多人搭着毛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旁人看见这幅景象会陡然感受到一种祥和的安全感。偶尔夹杂着孩童睡梦中骤然的啼哭声,却让夜更为静。她合上书,心想庆幸是夜晚,因为白天搭乘飞机常感受到高空的强烈光线的灼热,云层清晰,这些景物正尖锐地提醒你在高空,没有大地带给你的厚重的保护欲,那种失重额状态会让你不安恐惧。可夜晚不同,星光温柔生辉,你会被触动,那是宇宙的瀚美。她不经意看见正缓缓下落的飞机外城市华灯点点,很多年前的她也看过这幅景象,并为着这短暂的闪烁而一往情深,那时窗户正凝视着她犯痴时一动不动的模样。
那时的她还是个容易做梦的女孩,因着一点美好而联想并制作出一系列的迷幻,并信以为真,活在别人不懂得痴醉里。她在飞机上猛然感受到一阵蚀骨的寒意,飞机提示语音说武夷山的气温是零下十二度。她心里一紧,终于要抵达厦门了呢。机场里明晃晃的,她慢慢适应光线,怀着爱欲与热望相见,笑容渐生。接下来的几天,她感受到白城沙滩里海水与沙砾在脚底交欢的质感,感受到南普陀寺游人散尽香火袅袅时对面湖水静若处子,感受到鼓浪屿狂风巨浪中显示出一面不为人知的碧浪滔天,感受到金门群岛在烈日下盛放着历史给予它的凛冽姿态。同时,她也在忍受。忍受着毕业后分散的伤感,忍受着未知前途的茫茫,忍受着理想与现实的错位,忍受着如此良辰却如含笑苦练的明艳艺妓在拼命讨好顾客。于是她慢慢地踱步在街头,孤独与迷惘,还有飘飘雨点与泪痕斑斑在夜色里水乳交融。她开始意识到有些孤独只能独自消化,他人爱莫能助,但是无论生命落入怎样的境地,自己最终会走向释然。 她在想不妨就这样观摩自己的生命,一半狂喜一半失落,是一连串的触礁与起航,眼前马上又是一番浪。
离开时,飞机载满疲倦,浮浮沉沉进入深沉夜色。
往后的日子她总是一脸漠然,一种远行客的姿态。她把自己交付给各种实践,以稀释痛苦孤寂乃至开发全新的自我,至于结果如何她并不关心,这些缓慢进展的过程会让她学会忘记,也只有这样思考力才会生机勃勃。她运用这种启示度过了很多岁月。她渐渐尝试去理解人生中一些重大命题,这未尝不是一种修行,只是在偶尔空落下来的瞬间,她会不经意地看见摇摆不定的心。后来她在医院做了一次微创手术,本来以为这只是生命里的微澜,不足挂齿,然而。
今夜,她在高空中,脱离地面,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惬意,她想起了一个人。意识中那个人穿着白大褂解开自己的衣衫,在做手术前一言不发地凝视自己,给自己换药时用心消毒,低头换药时低沉的嗓音在轻声嘱咐,不过是短短一个星期,那个人就那么慵慵懒懒地停靠在她心头,确实难忘啊。或许只是两具年轻的身体偶然进行了肌肤接触,她却为之低头,她很想知道当他用手术刀精确地割开自己的皮肤时,会不会看见自己血肉中潜藏的性情,然后会有一时刻的爱怜。但是她笃定那个人解开自己衣衫紧张抖动的手,换药时缓慢的动作与严谨的作风就是答案,她想要的答案。很快那个人也成了昨天,然后是前天,最后是很久以前。不过她还是为着这份情谊而祈福着,认为那是往昔岁月带给她的赐福,她会很温柔地冲记忆里的他笑笑。她已经在无知无觉中得到了更新。她虽然不清楚遇见那个人是出于什么机缘,但是它作为一段为他人所不知的存在在自己的百般回味中获得了永生,而且自己也从中获得了生命的热度,慢慢学会了追索。
那些痛苦是对自我的一种清洗,然后用爱将她的身体注满。“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些日子离她有一段时日了,她深刻地感受到那些淡去的日子仿佛是地上的烟尘幻化而成的,它们幻化成记忆里的熟悉面孔,手写的情诗,最终构成了一桩醉人的情事。生命的苦难让她对自己在世间的位置判断失陷,在她惶然戚然时,给予了她一段短暂且美丽的感情让她去追寻生命的真相,去超越破落的现实。
在飞机轰然着陆的时刻,她脑海里猛然出现那个在病床前默默注视自己的人,一阵悸动,不动声色,难以言喻。轰然而至的恐惧让她无由来的接近事物的真相。那个悄然无声地对自己好的人,他是个好人,她会永远记得的。她渐渐前进的心终于读懂了过去,或温柔或艰涩的经历,都不复重要。她慢慢带着一份柔情走下飞机,拿着行李,迈步向前走。甜蜜的悲伤也是一种享受。
夜空清朗,月色这样好。一闭眼,身边的车响人语,让人感受到徐缓而实实在在的生之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