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2日是父亲五十一岁的生日,他疲惫的双眼低垂着,笑容逐渐变得清浅,一张脸像枯旧的老树皮。
“爸,蛋糕都被你给弄坏了,我差点就给外卖小哥差评了。”
爸爸呵呵笑着,却也默不作声。
就在几秒前,他刚把自己的生日蛋糕弄了个稀巴烂。从来没有吃过生日蛋糕的父亲,第一吃的蛋糕也并不是完整优美的样子。我知道他心里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皇冠戴在他头发稀疏的头顶,我瞬间为自己刚才的语气感到抱歉。
“没事,爸,明年过生日我给你买个更大的蛋糕。”
母亲看着摔得有点模糊的蛋糕,“没事儿,反正都要吃的,你爸没见过这种蛋糕。”言外之意是父亲没见过这样的蛋糕,才会拿反,才会把蛋糕摔模糊。
“我真没见过!难怪院子里的那些老奶奶说我这么拿着,会把蛋糕弄坏的。”
我听着父母的解释,笑着说“下次就知道了。”
父亲笑着看向自己的第一个生日蛋糕,我和母亲两个人站在一边给父亲拍照,看父亲像个小孩子一样搓着手在一旁许愿,他的愿望简单到只有一句话,“多赚点钱吧!”
随后,他和母亲一口气吹灭了蜡烛。看着他们的脸庞,我反而觉得难过更多一点,他们的愿望如此简单,却是如此难以实现。我压制住内心的苦楚,一边给他们切蛋糕,一边和他们聊天,看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大口吃着蛋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父亲的出租房里弥漫着难闻的恶臭味,四周也脏兮兮的,我多想能把父亲也接到一所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可是我囊中羞涩。
小时候总想,长大了我要有一所大房子,里面住着父母和所有我爱的人。长大了才知道,在这所大房子里可能只住着所谓合租的室友,自己甚至连个私密的空间也没有。
真的只是一个仪式,父亲的这个生日并没有过成我心里所想的样子。但后来想想也释怀了,这世上有多少事真的能让人随愿呢,只不过顺遂便好。
这一天,二十五岁的我帮五十一岁的父亲过生日。仿佛很多年前,三十岁的父亲帮十五岁的我过生日一样,时间更迭,我们的互动变了一种方式。虽然我们很穷,可我很幸福,一直以来都是。
隔天,我接到了冯梦佳的电话。
“青春,你今天能陪我去一趟医院吗?医生说他有苏醒的迹象。”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复她,说好,我不情愿,说不好,我说不出口。温吞吞问了一句几点,便点头挂掉了电话。也没想起来对面的人压根看不到我点头。
冯梦佳是我高中结识的好朋友,那三年我们形影不离,就连班主任也说我们是连体婴儿,有一次我逃课,他在操场遇到冯梦佳,直接问“冯梦佳,尹青春今天请假了,你怎么还来上课?”此句一出,整的冯梦佳有点蒙圈,她笑嘻嘻的回了句“喔,我这会马上就走。”弄得班主任有点摸不着头脑。
后来她把这事告诉我,我还乐呵了好半天。可渐渐的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正在悄悄改变,但我又具体说不上来。
她口里那个他指的是苏晨,是她高中喜欢的男孩子,说来人生也奇怪,他们都十年断联系,忽然有一天,他就莫名出现在她的世界,而且以被她撞翻在马路上的形式。
我很喜欢的女作家张爱玲,她笔下的振保生命里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娶了红玫瑰,白玫瑰变成了纽扣上一粒饭粘子;娶了白玫瑰,红玫瑰变成了心头的一抹朱砂痣。
大概对于女人来说也差不多吧,嫁给一个经济基础好的,总会时时想起那个陪自己压马路看电影的初恋。嫁给一个经济基础差的,又会时时刻刻嫌弃他没本事。
好像爱情里两全其美,真的非常稀有且珍贵。
人的一生没有像张无忌那样的好运,能遇着各种不同类型的爱情,但总会像振保一样遇见一个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可惜爱和婚姻之间隔着一座叫做金钱的山和一条叫做容貌的河。
进了病房,梦佳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疲倦中绽开一抹欣喜“春春,你知道吗?昨天大夫说他有苏醒的迹象,我拉着他的手真的感觉到他的食指在动,他要醒了,醒来后我要跟他说什么啊……”她拉着青春的手一时激动到声音都有些颤抖。
“这些年,你变化这么大,他未必认得出你,看情况吧!”
我说完这句再看看床上那个男人,和十年前相比他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地好看,皮肤也很好,不像我,明明二十五的年纪,鱼尾纹已经深了好几许。
医生来检查过后,嘱托我们估计今天晚上苏晨就可以醒过来,醒来最好给他吃点粥,冯梦佳像个神经病一样疯狂的点头,我愣是坐在椅子上无动于衷。
深秋的上海已经有点冷了,我透过窗户看到一群老头老太太拿着竹竿敲打着银杏树上的果实。他们一会抬头,一会拨动竹竿,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是真的开心,不像我们,只是呲着牙做着笑的表情。
医生走后,冯梦佳拿出手机开始疯狂点外卖,一会说这家店的粥太淡了,一会说这家粥的味道不太好。
我百无聊赖的在一旁刷着手机,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倒也不尴尬,不知从何时开始了我们的每次约会都变成了聚在一起各自玩手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冯梦佳忽然说“青春,其实我现在觉得要是你愿意,和顾瑾试试也挺好的。”
我瞪着眼睛,白她一眼,“神经病,人家有女朋友的好吗?”
“不是说两个人快分了吗?分了你就上啊!”
“我又不是没人要,还等他挑剩下了赶着往上贴啊!我才不。”
“好吧!”冯梦佳用一个很奇怪的笑容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但我总觉得她那笑容不太友好。我告诉自己不要把人都想的太狭隘,可我心里却明镜似的。
傍晚的时候,冯梦佳刚出去一会,这病床上的庞然大物就醒了,恍恍惚惚中我听到他说想喝水,火急火燎的给他倒了一杯,看他全身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又战战兢兢地把他上半身扶起来,将杯子递到他嘴边,他猛喝了好几口,差点被呛到。
“真麻烦,喝个水而已,我又不和你抢,真的是。”
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我扶他躺下才开口,“可不是我把你撞进来的,你要钱等人来了再说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自己开口闭口都是钱,很俗很现实。明明我以前都不是这样,大概这就是生活对我的打磨。
冯梦佳甩着未干的手进来时,我和苏晨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看到没,就是她撞的你,也是她救的你,我只是个陪护而已。”
冯梦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瞠目结舌的看着病床上的苏晨,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苏晨摇了摇头,我对着苏晨说道“喂,你还记得她吗?”冯梦佳看起来整个人紧张极了,苏晨想了想,问道:“你是?”
我的天,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记得她,就算记得也认不得了。
“她!冯梦佳你还记得吧?”
苏晨摇了摇头,冯梦佳眼里的期盼瞬间落了下去。我走过去拍了拍冯梦佳的肩膀,轻声说“你变漂亮了,不认识太正常不过了。”
她似笑非笑的回了我,我看了看时间,转身对苏晨说“看在她也救了你的份上,要价太太狠了。”
冯梦佳这会靠我很近,就像当年被欺负时紧靠在我身后一样,我恍惚觉得我们还是那时候的样子。
时间很快,吃过晚饭,苏晨昏昏沉沉又睡着了,我和冯梦佳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这个城市的夜晚总是繁华又落寞。我看着万家灯火,莫名的惆怅,“佳佳,好可惜。”
她抬头看看我,又看看天空,思绪还停留在半小时前,“没什么好可惜的,我也想过可能他已经认不出我了。这都没关系,关键我们重逢了。”
“嗯”,我点点头,接着补充道“佳佳,有时候,我觉得我还年轻,还可以肆无忌惮的拼一把,可更多时候,我却觉得我已经老了,心态老,状态老,可我明明只有25岁。”
冯梦佳仿佛并没有听懂我的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觉得我不老,我正年轻。”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有共同话题究竟是什么时候了,上大学的时候还是更早以前,我们之间早都无话可说了。
车子开到徐家汇,我先下了车,她一路乘着车子往更远的地方走去,仿佛我们之间的关系也随着车子的离去,愈来愈远,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