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媒婆是马营乡里最负盛名的媒婆,由她促成的婚姻大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铁匠十九岁那年,王媒婆接受了杨坪一户没有儿子的殷实人家的嘱托,来铁匠家要说服铁匠去入赘。
铁匠的父亲老铁匠其实很赞成这门婚事,杨解放家里的富裕程度在半个河道都是有名的,在那个年代,家里已经有了一辆东风牌的轻型卡车,大女儿在派出所里担任着重要的职位,在马营还开着两个小卖部。唯一的遗憾就是杨解放的老婆不争气,连着三胎都是女儿,没奈何,只好将小女儿安顿在家里,招一个上门女婿。
老铁匠家里四个孩子,大女儿玉娟已经抱上了孙子,老大老二都娶了媳妇,老铁匠已经无力再负担小儿子娶媳妇的大事,老大老二有了家室自然也指望不上,如今杨解放家里来提亲,老铁匠自然乐意。再说了,杨解放的小女儿杨红梅的样貌也是没的说,能看上自己的小儿子,算是是他的福气。
在当下的马营乡上,入赘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早年间老人们生孩子像是比赛,没那么大本事的老人解决不了家里好几个后生的婚嫁,上门到别家也就不甚奇怪了。按理说,以杨家的条件,找个上门女婿当然是不难,可红梅却不知怎么看上了铁匠,还说了非铁匠不娶。杨解放没法子,只好托了媒婆来问。
要说这铁匠和杨红梅的缘分,还是从杨坪里办的灯会开始的。灯会本来是老辈人正月里向神明祈福,庆祝收成而举行的娱乐活动,但凡那个村子有灯会,十里八乡的年轻人都闹着去看,倒也为许多年轻人牵个线,搭了桥。铁匠当时十八岁,正是讨厌的年纪,因此杨坪里的灯会他也跟着庄里的后生去看了,刚好同行的陈小龙是解放的侄子,自然也就去了杨家。
平心而论,铁匠长的还是很俊俏帅气的,一屋子年轻人里杨红梅一眼就看到他了,老杨给年轻人散烟的时候,只有铁匠拒绝了。当时红梅就觉得这个年轻人跟别的后生不一样,可是具体那儿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只是一双美目却停在铁匠脸上拔不开了。老杨看见她站着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些啥,颇有些不满意:“红梅,你还站着干啥呢?去抓几把瓜子来,再把水倒给客人。”红梅听了父亲的话突然红了脸,蹑手蹑脚的出去了。解放看着和平常不大一样的女儿,哈哈笑了出来:“我说各位侄娃儿可不要笑话我这姑娘,她平日里还没见过这么多年轻后生,今天怕是害羞了。”红梅娘白了他一眼:“你这破老头可别乱说了,哪儿这么说自己女儿的。”解放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窘迫的样子引起了屋里年轻人一阵放肆的笑声。
一帮年轻后生和解放聊的火热,红梅却进来了,看了一眼正笑的开怀的父亲,就又把眼神放在铁匠身上了,铁匠也注意到了红梅,两个年轻人四目相对时,铁匠竟不好意思起来,害羞的样子引起了红梅的轻笑,对这个俊俏的后生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
正在两个年轻人各自尴尬的时候,门外已经响起了欢快的锣鼓声。掌灯的年轻人唱着灯曲儿从庙里出来了,解放站起来拍拍衣襟,又散了一圈烟,然后说:“好嘞,年轻人们,灯会开始了,我们一起出去看看热闹。”一屋子的年轻人早已经出了门,跟着人群往灯会聚集的场子里去了。
正是这次灯会,让红梅记住了铁匠,同时又打听到铁匠家里的情况,在今年父亲说招上门女婿的时候,她就提出来去问铁匠。解放虽然不同意,但犟不过自己的这个宝贝女儿,也就答应了。
铁匠听着媒婆和父亲的谈话,心里却想起来那天晚上的红梅来,昏黄的烛光里,红梅的笑容成了一屋子的点缀。可是又一想是上门女婿,他把这种想法又给深深止住了。老铁匠和媒婆聊的高兴,看着铁匠还没有说话的意思,就对他招招手,用慈祥的声音问:“飞飞,你看这个婚事你同意不?依我看,你就该答应咯,对你完全没有坏处么。”铁匠听着父亲的话,却是一直在摇头:“这事儿不用再说了,我虽然没本事,却也不至于走到别人门下讨饭吃。你不给娶媳妇我不说啥,你也别把我往出赶。”老铁匠被小儿子说的不好意思,心里又泛出一阵难过来,一时还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婆却不理会铁匠父子俩的尴尬,摇晃着脑袋恨不得嘴上开出花来:“哎呀,我说瓜娃子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杨解放家里没个儿子,你去了还指着你养老送终,哪能是讨饭吃呢?再说了,老杨家里那么有钱,还至于让你讨饭?等过个几年,老两口老百年咯,屋里还是你说了算。你看红梅那女子长的也算是十里八乡里的头头了,偏偏对你有那么点意思,这要是换了别人,偷着乐还来不及,你那能给拒绝了哇。”铁匠对媒婆的话无动于衷,还是坚持着:“别人家里再有钱,也不是我李飞的,我是个男人了,那能给别人当上门女婿,低那个头呢?”媒婆听了倒是乐了:“你这娃还是个死脑筋,这十里八乡的我王媒婆说的上门女婿没个一千也有八百,咋就没人跟我这么说嘞,飞娃子,听姨一句,你就从了吧。再说了,红梅那娃儿中意你,哪儿会让你受委屈哩。”老铁匠也想劝自己的儿子几句,可是想起他刚才的话,又不知道咋开口,只好拿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叹一口气出来。
铁匠却是铁了心,死活就是不同意,王媒婆说着说着也恼了:“就没见过你这么瓜的年轻人,既然你要受罪那你就受去吧,你不去,还有人抢着去嘞,张兵为这事儿都往我家跑好几回了,你就瓜吧,到时候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说完也不顾老铁匠的挽留,扭头就出了门。媒婆刚出去,铁匠就给他父亲跪下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老铁匠摸不着头脑,他赶紧把儿子扶起来:“飞飞啊,你这是组啥(干嘛)吗?”铁匠起来的时候眼角里已经有了泪:“爸爸,我知道我这么做很对不起你,但是我虽然只上了半年学,男子汉顶天立地的道理却还是懂的,我就算拉光棍,也绝不去当上门女婿。”
听完儿子的话,老铁匠由衷感到一种欣慰和自豪,自己的儿子已经彻底成长了,成了一个大人,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这种欣慰感让他想起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妻子,于是他没再说话,屋子里陷入了一种沉默。多年以后,李铁匠经常想起那一天的沉默,那种沉默他珍惜了一辈子,也心痛了一辈子。他说不清是对自己的心痛,还是对父亲的愧疚。
慧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闹着要上厕所,李铁匠只好停了思绪,把慧慧抱下炕。等慧慧再回来,铁匠小心地把她抱上来,她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就又一骨碌钻进了被窝里。铁匠看着她睡下了,甩了甩头也躺下了。
夜里铁匠做了好几个梦,梦里总是重复出现红梅那天的笑容,可是他没有醒过来,只到鸡叫了才睁开了眼。还没下床,就听到了窗外刘大爷叫他的声音:“铁匠唉,起来咯么?大爷找你有点事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