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没有为我们留下遗产。
她前半生务农,后半生跟随父亲到城里做家属,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唯一留给我们的,便是父亲的福利分房,一套80多平的楼房,作为配偶,她拥有一半的产权,她和父亲百年之后,要留给我们兄妹四人。
我认为母亲留给我们的很多,小时候我们吃她的奶水长大,她在田里劳辛苦作,我们吃的粮食都是母亲的汗水,她给我们缝衣服、做鞋子,我们身上的每一点都来自母亲的辛勤劳作。
那些粮食和衣服,在今天可能值不了几个钱,可在过去那个年代,对于大字不识的母亲来说,她只有种家里的几亩薄地,把几个孩子养大,那是我们活下来的唯一经济来源。
对我们来说,这相当于千万资产,母亲的遗产早就给了我们。
母亲去世后,我只想留下母亲的纪念品,母亲的照片、衣服、鞋子之类的,在触摸那些物品,似乎嗅到了母亲的气息,感受到她活着的日子。
可按照当地习俗,这些全拿到她的坟前烧了,唯有她的照片封在抽屉的影集里,大家这样做,或许是怕睹物思人,更加伤心吧。
母亲去世后,我心中非常想念她,但也不忍去看她的相片。
记得小时候,外婆去世了,我问母亲想她吗?母亲说,想的时候就拿出外婆的照片看一看,那是外婆留下的唯一照片,穿着大襟褂子,小脚,坐在一张圈椅上,背景是老家的土屋院子。
母亲去世后,我终于理解那时候的她了。
记得母亲入殓时的情景,大家帮她擦洗了身体,穿上华丽的寿衣,她的脸平静清秀,似乎睡着了一般,我知道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张脸了。
母亲依旧保留年轻时的美丽,眉毛细细弯弯,白净的皮肤,精致的鼻子,小巧的嘴。
母亲入殓时铺了一床崭新的蓝色床单,按照村里的习俗,叔伯大婶从床单上裁下四块,分给我们兄妹四人,说不要丢掉,留起来作为念想。
我的心都要碎了,手握着那深蓝色的布块,那是从母亲身子下裁下的,是母亲最后贴身的东西,以后再也找不到与母亲相关的任何了。
终于,村里的男人扛起母亲黑色的棺材,走出了家门。
母亲走了,最后一次从这个家里出门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今晚她将不会在她的床上安睡,而是睡在田野的墓穴里。
只有真正深爱的人,才能体会生离死别的心痛!
我把那块深蓝色的小布放在床头橱的抽屉里,不时拿出来抚摸,抱在胸口,任眼泪默默流下。
我还拥有母亲的一件遗物,是其他人都没有的,是母亲生前用过的钥匙。
母亲得了脑血栓瘫痪后,不能自行出入,便把她的钥匙交给了我,这样我去照顾她时进出门都方便些。
那是淡绿色尼龙绳拴着的两把钥匙,一把是楼上防盗门上的,一把是楼下储藏室的,那就是母亲的全部世界,也是她全部的权利。
尼龙绳已经很旧,摩擦得有些发黑,还起了细毛,尼龙绳的末端有个不锈钢的挂钩,母亲出门就把钥匙挂在裤腰上。
母亲很少出门,买菜都是父亲去,她出门最多的时候就是晚饭后,拿着马扎下楼,坐在院子里乘凉,和几个老太太聊聊天。
偶尔,父亲也用三轮车带着母亲去赶集,或买点花布料,或者其他零碎物品。每每出门,母亲必是精心打扮,她一向穿衣服讲究,虽然都不贵,但大小肥瘦必须合身,颜色花式也得搭配和谐。
母亲一向文静淡雅,记得一次我偶然在街上遇到她和父亲,远远的,差点没认出她来。那是夏天,她坐在三轮车的后面,戴了一顶白色的宽边太阳帽,穿着淡绿色的花衬衫,灰色长裤,远远望去,别提多洋气了,真是淡雅别致。
父亲一向以母亲的美丽秀雅自豪,时常陪母亲买衣服,同样的衣服母亲穿上就显得特别好看,母亲皮肤白,脸上皱纹很少,五官秀丽。
母亲去世后,她用的钥匙我就私自留下了,时常拿出来看看,抚摸着那略微发黑的尼龙绳,还有那两个熟悉的钥匙,眼前就闪现出母亲蹒跚的身影。
吃过晚饭,母亲把钥匙挂在腰上,把洁白的小手绢叠得方方正正,塞在裤兜里,拿了马扎,准备下楼乘凉。
她小心地扶着楼梯,专注地往下走。母亲走起路来,右腿略微有点坡,身子也有点歪斜,不仔细瞧看不出来,那是她上一次犯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
她个子瘦小,脚特别小巧秀美,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她养的花猫一般,从很远我就能认出母亲走路的姿势。
那令我心碎的姿势,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了。
母亲最爱吃肉,尤其是那种肥瘦相间的肉,可母亲一生吃到的肉是极其有数的。
早年间,因为穷,没有钱买肉吃,只能吃窝头咸菜,唯一能吃到肉的机会便是去坐席。
有亲戚结婚,母亲随了份子去吃请,在农村叫做坐席。
席上有一道菜,是蒸肥肉片,那是母亲最难忘的,其他人只吃一两片,有些人还不吃不下肥肉,最后就让母亲全吃了。
母亲常常回忆起来说,她扒了一大碗肥肉叶子,一脸过瘾的模样。
后来条件好了,买得起肉了,可母亲又得了脑血栓,医生不让吃肉。记得有一次,全家人吃完了饭,母亲抢着去洗碗,姐姐碰巧去厨房,发现母亲正把剩下的肥肉片往嘴里塞。
姐姐大喝一声,逮住你,在偷吃肥肉!
那些肥肉是大家都不吃,剩在碗底的。
母亲最难忘的吃肉经历,是在我家。
那时,我刚刚结了婚,母亲不过六十来岁,还算是身强力壮的时候。
一次丈夫出差,需要两三天才回来,我一个人不敢睡,就请母亲和我去作伴。
我问母亲喜欢吃什么,她说喜欢吃肉,我就去门口的饭店为她定了一个大肘子,让人送到家里。
母亲从来没吃过肘子,她只吃过蒸肥肉片。
饭店的人把一个大大的肘子送到她面前,一根肥厚的猪腿,带着皮,冒着热气,渗着诱人的酱红色,整整的一大盘。
我不吃肉,让母亲独享,她掩不住脸上的满足,似乎是享用满汉全席的女王。
母亲品尝起来,连连说好吃,比肥肉片还好吃。
多年之后,母亲还常常提起那次吃的肘子,回味无穷。
只因为医生的话,竟再也没有为母亲买过一次肘子吃,那是她一生最满足的回忆。
我不相信鬼神之说,可因为想念母亲,宁愿世上有灵魂,有阴间。有时,我会喃喃自语,问母亲在那边可好,问她的灵魂可以自由来往吗?能到我家来看看吗?
我想,等我死后,到了阴间,就又能见到母亲,能和她说话,又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了。
如果真的有阴间,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