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朝我瞅了一眼,叫了我一声,便低头换鞋,儿子欢喜地喊外婆。这是母亲第二次来我家。
自母亲做清洁工失业后,姐姐接她去省城住了几天,此后一直建议我邀请母亲来家散心,说她老人家身体最近一直还不错,可以远行。母亲开始总是推辞,说家里事情多,又孵了窝小鸡、惦记给父亲做饭等等琐事,后来终于答应了。
家乡小镇离沪千余公里,平日往来上海只有两三趟火车,不多的几张上铺也极为紧俏。非常凑巧,弟弟给母亲在窗口买到了一张退票。经过两天忙乱的准备工作,五一过后的第二天,生平第一次独自乘车旅行于千里之外的母亲,来到了上海。
多年生活在小镇的母亲,习惯了阡陌交纵的农田,林间飞奔的小鸡,春耕夏种,秋收冬储。突然有这么一天,她来到一个跟日常生活体系截然不同的地方,所有的规则和制度几乎改变,心怀陌生感。来我家后,一如她当年在武汉,除了每天早晨去对面公园锻炼外,几乎足不出户,渐生烦闷。我一再建议带她外出游玩,她老人家则很坚定:尽量不去收费的景点。但对于去外滩这个不要门票的地方,母亲还是非常向往。有一年她和父亲一起来沪小住,慕名赶到全国人民传说中的外滩,却恰巧遇上外滩为迎接世博大修,结果只看见了被围的密密匝匝、风雨不透的栏杆和一群同样无可奈何的游人。他们远远地遥望了一下江对岸的东方明珠塔,冲着镜头咧着嘴做了个标准造型后,便匆匆登上回程的列车。
为了弥补母亲上次的遗憾,一个阴天的上午,我决定再次带她前往外滩。在人流穿梭的地铁里,我教母亲看这些与她日常生活不一样的规则。地铁里的图标用各种颜色标识驶过和没驶过的站,听广播和看电脑可以显示并观察地铁班次时间,读地下标记来找换成线路等等,或求助地铁工作人员。母亲学得很快,不一会她已经能够比较准确的指认我们将要乘坐的方向和班次。尽管有了乘坐轻轨的经验,人民广场换乘站的规模还是让母亲感到非常震撼,这里大概比家乡小镇的车站,甚至省城的火车站还要复杂得多。1、2、8号多条换乘的线路,拥挤的人群布满了上上下下的电梯,和上下几层几十个出口,让她眼花缭乱。母亲布满疑惑:这个地铁车站,解放前就有吗?
母亲一直有晕车的小毛病,但去游玩的路上感觉还好。南京东路地铁站出口就是步行街,我和母亲曾一度迷失去外滩的方向。在这个著名的街道上,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老电影中出现的有轨电车,旁若无人的跑来跑去。不远处,曾经在八九十年代生活在我周围的人,趋之若鹜去拍婚纱照的王开照相馆,依旧静静的挤在这条街上。街道两旁店铺招牌林立,传统的,或现代的,母亲却一家也不肯进去,只是不住的打量。站在南京路步行街大字招牌正中间,母亲让我用手机留下了她的身影。
在警察叔叔的指点下,我们终于来到了外滩。天空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初夏的风不时掠过平静的黄浦江面,让人感觉忽冷忽热。母亲的外套穿了又脱,脱了又穿,并不停地责怪我也不多件衣服,免得着凉了又咳嗽。这时突然有一片云朵黑压压的从天空中驶来,对面的高楼顿时被隐匿在雾云中,而东方明珠电视塔却依就清晰于眼前。海关的大挂钟传来报时声——那是一首国人都非常熟悉的《东方红》,吸引了母亲的注意:好像这墙上的四面都是钟哦,这钟也需要人上去维修的吧!
信步在长堤上,我指给母亲看那一排排标志性的建筑。一百多年前的上海开埠,各色皮肤操着各种语言的人,一起涌向这个东方之都,中西方思维的碰撞,从而形成了如今颇具特色的外滩建筑。即便随着黄浦江两岸的开发,高楼建筑鳞次栉比,楼房里的灯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这些承载殖民文化的建筑,仍然是上海滩最靓的一道风景。
外滩果然是著名的旅游圣地,不是金发碧眼的老外,便是外地口音的国人,慢慢地踱着步子,继续书写着黄浦江畔的光辉历史。母亲好奇地指着浦东的高楼问道:到对面只能坐船吗?我答:现在轮渡越来越少了,已经建了好几座跨江大桥,江底下还有隧道,地铁。母亲遂不吭声,默默看着江面的游轮来来往往。我低声问她:要去对面看看吗?母亲摇摇头。
我给母亲拍了几张照片:东方明珠、海关钟楼、金贸大厦、黄浦江等等,最后来了一拨外国人做背景,母亲扭头偷看老外,一一收在手机里。手机中的母亲,没有惊喜,也没有跳跃。平静的江面,驶过的轮船,巍峨的建筑,中西方合璧,传统与现在,浦西与浦东,如同逝去的岁月一般,在她眼里安稳的一漾一漾。
中午时分,挽母亲的手去南京路上的麦当劳用餐。母亲提起前几日,先生带她去看月亮船在振鼎鸡吃饭的情景,说花了四五十块钱,其实一碗面足矣,填饱肚子,不需要那么贵。我告诉母亲:哦,可是饮食也是旅游的一部分啊!说话的当口,手机迅速留下了母亲在麦当劳的身影,她嘴里正咬着一大块汉堡。
弟弟当天打来电话问候母亲:去了什么地方玩?母亲掩饰不住的喜悦:坐地铁去南京路,逛外滩,看了建筑,还有那条江,大钟,吃麦当劳。嗯,照了相。
一直想给母亲买张机票飞回去,她不肯,认为花钱太多,结果买了张软卧。送母亲去车站,坐在几乎空荡荡的软席候车室里,姐姐发来QQ,问母亲的近况。当带着职业笑脸的列车员提醒我们该上车时,母亲喝光了在车站泡的茶水,然后缓缓地说,原本塞给她的钱,被她放进衣橱大衣的口袋里。家里独处的小朋友已经不耐烦的打来电话催促,他要趁机溜出去玩,去买吃的。急急安置好行李,我轻轻拥抱了母亲,她花白的头发满满占据了我的视线。我居然可以想不起来,母亲的头发什么时候开始变白的,什么时候比我还矮小。下了火车,我给亲人们通知着“母亲已上车,勿念”。透过车窗,看见母亲正在跟包厢内的旅伴交流,一种情绪正在我心头蔓延渐浓,原来这就叫做离别,这种别离我们每年都在上演,只是今天我送她,每年却都是她送我。
母亲满头的白发渐渐远离我的视线,最终什么也看不见了。光阴的故事,曾让她的黑发在我们的不经意间改变颜色,我的眼前时常却定格这样的一副画面:梳着两根大大的黝黑的麻花辫的她,拖着一辆重达几百斤的板车,步行几十里,到那个叫拖船埠的地方,售卖多个夜晚搓的草绳,整整一天未果,饿着肚子失望地拖着疲惫的身子返程……
母亲,旅途愉快,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