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活够八十岁,那么,我想这样划分三角嘴在我心中的印象。三角嘴在我的前半生里是古朴的、野性的、淳朴的、不修边幅的农家女,而在我的后半生里她摇身变作了一个美艳的、精致的、七彩的、招摇吸睛的摩登女,如今,我正有幸目睹了她的华丽蜕变。
儿时的记忆里,三角嘴与我所住的北庄基村有着层层叠叠的障碍,所谓障碍就是一只只像天眼一样星罗棋布的池塘,那些不知开垦了多少年的池塘养活了周遭生活的渔家人,奉上了一季季庄基粉青鱼,让家乡有了个颇为自豪的名称:小上海。
可是小上海人眼里的池塘水、西堰栅水、三角嘴水只呈现质朴的一面。上海人坐享鱼食的时候是喜悦的,然而真要到这片水域来走一遭,恐怕这滋味并不是好受的,那是一种渔民出没风波、战天斗地的辛酸和苦辣。我,一个曾经的渔家女儿跟随我的渔民父母活动在三角嘴水域,春看父亲修补破败的堤岸,夏晒炎炎的烈日,秋听唧唧的虫鸣,冬经风刀霜剑的磨砺,冰水淋淋中看渔民辛苦地把鱼儿拉网装船。至于三角嘴的水域风情,从来都是平平淡淡,野花野草不足以美艳它,清水绿波也总是有些平凡单调,唯有芦苇饰白了一季季冷秋,给三角嘴制造了素简的记忆卷帙,诗化了我对三角嘴的童年记忆,不由想起余亚飞的《咏芦苇》:浅水之中潮湿地,婀娜芦苇一丛丛。迎风摇曳多姿态,质朴无华野趣浓。
2009年,三角嘴连同周遭的水土一起进行了重整,变作了一片湿地,新生后的水土滋养了移植过来的种类繁多的植被。它们就像美女装扮自身的种种法宝,有了它们,三角嘴湿地便季季有了风情。人们钟情过三角嘴的春花夏树秋叶,如今三角嘴步入冬季,总以为三角嘴的植被难免冬日的肃杀,该是一片满目凋零的破败景象了吧。然而,世界总有很多不期然。
三角嘴不期然的冬日美艳竟然也能亮闪了人的眼睛,这份美艳其实是从深秋延续过来的。12月,从时序上说,三角嘴已经步入冬天,但从温度而言,三角嘴还截留了一条美丽的深秋之尾,很像童话故事里一条即将闪进洞穴的火狐狸留下的肥硕蓬松的尾巴,竭尽最后的一次动感招摇。
12月1日那天,暖阳杲杲,我们学校500多号教职员工身穿蓝色运动装,浩浩荡荡把自己的身影投入到三角嘴的冬日里。我们绕着三角嘴大圈徒步而行,时间的推进中,队伍逐渐拉扯开来,不知不觉间,众多小蓝人变作了活跃在水边湖岸的游走的树,更为美妙的是,越往纵深,小蓝人越小,逐渐被橙红橘黄的冬树所淹没,我分明近距离逮住了火狐狸那条灵动的美艳之尾。
树们从夏季的青一色的浓翠里走来,经过秋阳的熏蒸、秋风的吹拂、秋雨的淋洒,以及逐渐低却的温度的浸蕴和酝酿,最终,要实现一次华丽的转身,如同出席一次盛大的舞会。
这次舞会远比春天更为浓艳。因为,春之舞,最美艳的是花,虽然是百花,毕竟有限在枝头招摇,而这场初冬之舞,是舞在一些树们的浑身上下。她们全身心地要在岁末年终竭尽一次凤凰涅槃一样的隆重仪式。
枫香树挓挲着满树的小手掌撩拨着暖阳的光束,正在弹唱一首冬日的挽歌,枫香树们联排而立,各自怀想着满腹的心事,有的依然一片红艳,有的刚刚转为橙黄,有的还是一片绿黄,她们呈现了一幅斑斓的油画长卷。也许,一场冬雨抑或一场冬霜过后,她们会一同醉红了脸颊,美成杜牧笔下的诗文:“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湖边的木槿全部变成橘黄一片,全然不见春日里一朵喇叭一样盛开过的粉色抑或白色的花朵,也不见夏日里曾经的满身翠叶,也许还有一种味道反倒愈发浓烈,母亲说,木槿花有鸡肉的味道,它在春日里嫩滑过贪婪的肠胃,而今,已变作一种记忆。木槿树边落满一地的橙色叶片,也落满了一地的春日记忆,被暖阳熏蒸开来,弥漫在湖边,轻抚着咕咕的肠胃。
撩开手机镜头前一簇绿柳,把湖心小洲上的池杉拉近来,定格,犹如一排红衣女孩亭亭玉立,在蓝天白云下咯咯地笑,动感的水波揉皱了它们的身影,它们依然手挽手肩并肩顾自联袂出演着最后一支冬之舞。
最喜是红叶石楠,从春日一路油亮到冬日,竟然把一穗穗红艳瞩目的花果带到了这个节点,点缀在绿叶间,相得益彰,炫亮了路人的眼帘。
那片夹竹桃倒是真的在冬日里安静下来,在枝头热闹了三个季度的粉花、白花彻底陨落,也许心头还在感叹: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是的,夹竹桃的竹枝“无时衰”,绿在冬日,一棵棵,联袂成一朵朵绿色的祥云。不过,它们不会是负心汉的,明年来春,“桃花”依然会轰轰烈烈地在此笑春风。
芦苇是这个时节里三角嘴最浓情的书者,他们饱蘸诗情,挥舞着白穗书写着质朴的哲理:守住即将到来的冷冬的寂寞,来年等待万箭齐发,一同在三角嘴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