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走廊上人声渐渐平息下来,住院部切换到了夜间时段。韩医生巡完最后一圈病房,路上还被形形色色的家属拦路咨询无数次,终于回到值班室,那里还有位不请自来要找他共进晚餐的家属。
推开门,没有看到想象中饿得要断气的陈绍,倒是有位小护士坐在他的座位上,正低头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
韩医生一愣,随即拉长了脸,上前把椅子转过来。小护士脸上尽是熟悉的坏笑。
“别着急兴师问罪~“看他脸色不郁,陈绍赶紧扯起虎皮,“这外套护士长给我的!她说这样方便潜伏……”
“胡闹!“自从上次陈女侠在住院部一战成名后,偶尔来查岗时护士们都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宠得这位家属越发无法无天。韩医生心虚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刚关上门,想想不妥又赶紧打开:“跟你说了我今晚值班,真的陪不了你。等我轮休,一定陪你出去走走。”
对于住院医这惨无人道的值班制度,陈绍刚开始见证时着实被惊到了:一周至少值两次34小时的大班,那是十足十的两天一夜:第一天早上8点开始一直忙到晚上8点,然后开始值夜班。夜里如果没有突发情况还能勉强睡几个小时,要是赶上术后病人情况不好,一整夜都得不断做“仰卧起坐”去回应呼唤铃。一夜值班结束,第二天交完班还要再上一个正常的白班直到下午6点。陈绍自忖如果自己是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知道正要给自己开膛剖肚的医生已经30多个小时没睡,会不会吓得直接跳下手术台逃命去。
在这种严重违反劳动法的变态作息下,一周里唯一轮休的那天韩医生经常是睡得天昏地暗,日头偏西才能勉强爬起来,然后上网读读文献写写论文什么的,所谓陪她从来都是空头支票。她一度以为律所的工作强度已经是无人性的极限了,没想到公立医院的小医生们比律师还能熬。
从包里拿了两盒方便面出来,陈护士显然是来实现某人红袖添香煮泡面的人生理想。
韩斌刚才忙得错过了食堂的饭点儿,此时也真是饿了。看着陈绍摆出一副贤良范儿开始折腾她的爱心泡面,他心里小小地得意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煞风景地开口:“值班室里不能留外人,你一会儿吃完还是赶快回家吧。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想着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学着前辈们的口吻交代,“像刚才那种情况,在值班室里不要背对着门坐。”
陈绍只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意之所指。医生不仅低薪高强度,还是个高危工种。想着有点心酸,她左右看了看,最终目光停留在韩医生白大褂的口袋上:“你平时备一把手术刀揣在兜里吧,防身……”
这别出心裁的提议还真有陈绍昔年之风,看着韩医生笑得一脸讥讽,陈律师正色道:“《刑法》第二十条: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而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仍然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你是医生,兜里揣把手术刀不稀奇,只要不割颈动脉一般也捅不死人。我觉得这主意挺好。“
韩斌笑笑不予置评,倒是伸出手去在她头顶摸了摸。
陈绍歪歪头,本来就戴得松松垮垮的护士帽彻底掉了下来。她记忆中的韩医生一向都是高冷男神范儿的,在一起之后突然改了戏路,动不动就一脸慈爱地摸她的头顶。说起来她比韩斌还大了足足6天,妥妥地当得上他叫一声姐姐。这霸道总裁变身痴汉上演360度宠溺小娇妻的架势,着实让她有点无法适应。
等面条泡好还有一会儿,韩医生抓紧时间趴在地上练习平板支撑。陈绍对于这位见缝插针的锻炼也已经见惯不惊,自顾自开始闲聊她高大上的AI项目。
“师姐说先集中攻克婚姻咨询模块,毕竟离婚纠纷非常普遍,情况也不复杂,兜兜转转就那么些狗屁原因。“陈绍撇撇嘴,对进展很不满,“可怜我最近这一个多月天天都在研究离婚问题。每天接见无数苦大仇深的怨妇,妇联主任都没我勤奋。”
韩医生似乎没有在认真听她说话,只盯着她瘦削的小身板打量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有没有90斤?”
陈绍一愣,心想这厮最近越发恃宠而骄,竟然不认真听领导讲话。却听韩斌低声命令:“你坐我背上来。”
“呃?“
“坐上来,接着聊你的。“韩医生一脸坦然。
陈绍自然不知道醉心练习肌肉的韩医生是看上了她这免费的负重器械,不明就里地坐了上去,冷不防屁股下的人肉板凳突然一动,开始做起了俯卧撑。她大惊之下想起这是在值班室,生生把嘴边的惊呼压了下去。想着自己这一个多月天天听人控诉渣男故事,如今却有小鲜肉俯首给她当凳子坐,不免又觉得自己为广大妇女扳回了一城。
韩医生堪堪做了10个标准俯卧撑才停。两人各自满意地坐回桌前开始吃方便面,陈绍接着控诉:“这些离婚咨询,当面聊着都好好地,可不知道为什么用Lawrence在网上接受咨询,几句话就聊不下去了。我跟Jerry反复推敲,觉得我们设置的问题都很标准。可那些来咨询的人聊着聊着就不肯继续往下说。”
韩斌自然是没有答案。早上忙到现在已经十几个小时,他此刻其实更想安安静静地把面吃完赶紧开始整理病历。如果顺利的话十二点前可以写完病历,赶上病房没有突发情况还能睡上一会儿。但面前的女朋友为了能跟他见这一会儿,扮成小护士来陪他吃泡面,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她闭嘴。
陈绍丝毫没有注意到韩医生略带歉意的目光,继续比比划划地描述着她设计的对话流程。创业像是亲手养大一个孩子,此刻她也俨然有了Jerry那抱窝母鸡的气质,说起Lawrence好像抱怨自己不成器的亲儿子。
“说起来逻辑就这么简单:问婚龄,子女,财产,离婚原因,再从每个问题往下追问具体细节,匹配对应的法条……按理说没毛病呀……”陈绍解构了半天自己的设计,对那些矫情的咨询者心意难平地埋怨着。转眼看着韩医生已经吃完了一桶面,于是把碗端过去又给他分了半碗。
每次两个人一起吃饭,大部分食物都会辗转到韩斌的碗里。看着她胃口依然不好,韩医生惭愧地想起自己答应过陪她去看精神科,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兑现过。陈绍每周六去做咨询时,他不是在病房就是在手术室。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听着陈绍的疑惑,韩医生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英文。
”嗯?“陈绍一头雾水。
韩医生接着翻译解释:“偶尔治愈,常常关怀,总是安慰。这是国外一个著名医生的墓志铭,也是老师们给我们启蒙的时候讲的医学的真谛。作为医生,我们当然希望药到病除。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无法治好病,我们能给病患的帮助,更多是表达关怀和安慰,给他们健康的希望。“
”你的意思是……“陈绍沉吟着,似乎有点明白他意之所指。
”你们的Lawrence,只能提供咨询,不能陪人聊天吧?“韩医生悠悠地问了一句。
陈绍恍然大悟地一拍桌子。是了,她和Jerry最近把心思都花在了让Lawrence更精准地理解咨询者的表达,更正确地给出法律意见,却忘记了咨询者来找律师,并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法律意见。在会谈室里她强忍着不耐烦倾听来访者的絮絮叨叨,听到激愤时附和一句“真是王八蛋!“,担忧时追问一句:”那你和孩子怎么办啊?“。这偶尔流露的人性关怀才是对方愿意接着聊下去的原因。
法律是冷的,人心是热的。人们要的不仅仅是正义,还有同情和倾听。
想通了此节,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她激动难抑,当下就告辞要回去找Jerry开会。匆匆忙忙走到门口,却被韩斌一把拉住。
”MUA~“她立刻会意,很上道地踮起脚在韩医生脸上亲了一记,”感谢老禅师醍醐灌顶!值完班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韩斌无可奈何地指着没怎么动的方便面:“那你晚上一定要再吃点东西。“
”知道了!“陈绍已经拿起包准备冲出值班室。
”还有,把这身护士服留下!“韩医生心虚地看着门外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