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大家笑话,一开始读《平凡的世界》的时候,着实是被农村生活的鄙俗气吓到了。于是没两页就放下了,并且在此后挑书读的时候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全自动过滤装置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略过那些乡土气息浓重的小说,哪怕是一部经典。
直到陈忠实逝世,恰好有好友赠送了一本《白鹿原》,我开始试着读一读这部获得了矛盾文学奖的经典之作。结果发现,民族的秘史,诚不我欺啊。
“人们用自身的亲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许多银钱催命的事例反覆论证圣人的圣言,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身体力行。凡人们兴味十足甚至幸灾乐祸一番之后,很快就置自己刚刚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于脑后,又拼命去劳作去挣钱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能多买一亩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时运到来的时候绝不错失良机。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而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这是一段引用白嘉轩的姐夫,朱先生的名言“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后,作者对凡人与圣人关于催命鬼的论述。这段论述太过于经典,不仅仅是对于钱财的态度,更让我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庸庸碌碌的凡人,感到一丝怅惘。那些听都听不了的话,还指望自己做得了吗?吃得了什么样的苦,听得了什么样的话,交得了什么样的朋友,尝得了什么样的味道,人呐,才做得了什么样的事。
哪有什么圣人凡人之分。我们只是在做与不做之间犹豫不决徘徊不定,希求一个能够真正引导自己的精神导师罢了。精神上接受了洗礼,人的驱壳仍旧中通外直。现实的物欲尚且填不满中空的身体,更何况精神上的养分,这一味补剂,更像是穿肠而过的酒肉。酒醒了,人也就继续按照原来的模式上路,该停就停,该走就走,仿佛曾经醍醐灌顶的灵魂大补从未出现过。
精神食粮永远是精神层面上的,身体力行永远是用自己的肉体作为本钱。洞达世情,明晓自己放下眼前实打实的物欲的意义,并把看见的,听进的,就像人体内循环往复的血液经由心脏的跳动一抽一送那样,通力灌输到自己行动的四肢上,这就是平庸与优秀的差距了。简而言之,打破自己的常规,就是一般意义上的圣人了。
“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的胸襟;滋水县的滋水川道刚柔并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
这一段,是在朱先生借着为其他八位一同修县志的先生送书的机会,重新游览了一番生自己养自己的这一片故土后,留下的感悟。
这就是《白鹿原》最大的魅力所在。写土地,写农家生活,写繁杂冗细的田间劳作,写三秦大地的壮阔伟岸,写白嘉轩佝偻的腰杆子,写鹿三杀人前反复温习的生活信条,当然,也写那带有浓重地方气息的陕西方言。扎实,接地气,关于白鹿原的一切,包括那只白毛白腿白蹄、从东原跑到西原、充满灵动气息的白鹿,都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眼前。
而这一段结结实实的状物片段,让人切真感受到了朱先生,或者说是作者对于白鹿原的热忱而又深沉的爱。在他生命终将步入末尾时,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是他曾为白鹿原倾其所有的样子。现在这片原即将面临一场风雨的席卷,而原上的生命也必将周而复始,哪怕是这古老的土地所经历的风雨之一。整本书就像这种热忱与深沉一样,在亲切又详尽的农家描写中无时不刻地昭示着山水的命运走向。也好似全程都好像有白嘉轩“吱呀吱呀”踏纺车的声音那般,接地气,有序,稳重,质朴,耐读。
这本书开篇印了《白鹿原》手稿的照片,字迹潦草,涂涂改改的字里行间显得杂乱而又较真。《白鹿原》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发表的。那个年代不如互联网高速发展的今天,世界名著文学经典,动动手指就可以在电脑上搜到。我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在陕西一个普通的农村屋舍中,陈忠实喝完一碗包谷糁子后的闲暇时光内,正翻看着来之不易的马尔克斯,转身回望家乡的旷野时,一部民族的秘史便呼之欲出了。一动笔便是五年。
如果说《白鹿原》是借鉴学习了《百年孤独》,那么,陈忠实先生则是完美地把西方文学技巧融于这片爱得深沉的黄土地之中。精致细腻的田家风光,厚重古朴的地方文化,恢弘庞大的家族史诗,言简意赅的人生哲学,甚至是性描写的奇巧淫技,一样不落,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