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季的花期,葳蕤繁复,就这样在夏初之际,把蓓蕾的希冀埋在了土里,待另一春的呼唤,被叫醒。
从娇鲜欲滴到美人迟暮,在花前发怔的,不仅是伤春怀秋的诗人,还是人间真实的过客。一花一叶,抽枝离散,从华丽到衰败,从云霭到泥沼,给行走的人世,注入鲜活的视觉化比照。我们,是如它们一般,如此匆忙地,体验新生和蜕变,绝望与哀愁,我们共生在大地上的考据学系统里,又盛开在美学的意境里,静谧安然的时候,会听到时间的沙漏幽幽嘶鸣。
初夏的夜,我独自一人站在生命之海的沙岸旁,远处暗蓝色遮幕上挂着亮璀的几颗星,一闪一灭间诉说它的心绪,而我对它凝望,却似读着一本无字天书。此时,突然海风大作,吹灭了斗星的波光,天空注入海心万霆的雷动,汹涌的湖水此刻有吞噬万物的欲念,它是阴骘的海魔,咆哮着,嘴角泛着凶狠的蔑视,还有青光的獠牙。水生成浪,翻滚凄鸣,湖蓝的水平线顿时成了倾覆的冰山,要将人击碎。此刻,奋力奔跑,闪躲祈祷,终不能幸免,不如,就定定地,看着它的万丈凶光,涛海震荡,一步一步地靠近。我瞪着它,浪海抑或冰石,迎面来,塌陷来,在要将我吞没的时候,突然间停下,海魔裹挟着浪的白纱,并不让我看到它的面目,他钟磐似的声音在诘问:“我来了,你为何不逃?”“如果你终将无理由地将我覆灭,我也该清楚地看看这过程。”“难道你真的不怕?”“我为何要怕!”“哈哈哈,让你再说不怕……”声音飘走,顿时那绿蓝的海浪化作冲天的旋风,冷雨浇来,将我托起,旋转眩晕,鼻腔灌满了腥臭的水,盐流略过眼球,我要用胳膊擦拭,也抗不过激流的冲泄,胳膊好疼。
“哎,病人家属,起啦。”我惊起,伏着的胳膊抽麻作痛,原来在梦中灰冷的一季一夜顿时忘却,看着病床上的妈妈笑靥如花,“鱼儿,我今天感觉好多啦。”护士还在旁嘱咐,“一会去核医学科做检查,不要忘了。”
上大学后,和妈妈每分每秒都守在一起的时刻却是这几天在医院,她生病,我心房的栅栏一下撞破,涌入了很多的侵略者——恐慌、害怕、迟疑、悲观。这可恶的入侵者,会引我走向黝黑幽深的迷障,用宇宙的洪荒悲悼之声惊吓我,用天之将坠、海之将覆的海魔威胁我,我想求救,但找不到路途,溺于灰墨色的恐慌和不安中。而当我在它们中间疲惫缓缓地纠结时,看到妈妈的笑脸,便有一股蛰伏的意志猛然窜起,要做全然的反抗,苛责自己怎么能俯首听命,抱有冷却的信心。
妈妈是我生命的诗意的放牧者,她帮我摒弃凡尘的污淖,避开世事的艰难,留给我纯美的生长空间,那碧波万顷的草原,是我游走的少时。什么不好的事,她都愿意最先承担下来,帮我化解,让我放心,而今她肌力羸弱,步履蹒跚,还在每日在说她身体恢复的神速。我当然想让她快点好起来,而又在担心她为了让我放心而故意隐瞒病痛。运动神经的损伤,需要一定的时间恢复,而她每次都在风轻云淡的告慰中,让我看到荒草丛生之地盛开的幽兰百合。她不让我尝到生之困厄与病痛之飞扬跋扈,不愿让我品尝那份冷冷清清的情绪,她的心囊里满满装着的都是对我的挂念。
作为她的独生女儿,我的才力和体力无法让她放心,也深感自己的低能。此时我不能对自己嘲弄,而要转化为在迷途上的警觉暗语,无论寻觅到的哪条路途,我也愿意找出那一条,直面任何困厄和波折的勇者之路,不惧不怕,能帮她快速转回健康。
确实,我于困蹇之如叔本华的低叹:“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但——谁能逃得过四季的摧折而不颓衰?谁能逃得过命运的海魔而不惧怕?谁能躲得过现实的石锤而不碎骨?每一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少之壮硕与老之多病,用平常心面对逆流,用平常心接受喜乐,懂得成长和感恩,懂得陪伴与相守,这份情感的摊卷,也是对生命的守候。什么行路难,怨嗟苦,只有爱才能覆盖这苍茫的八荒九垓。
借来轮椅,让妈妈安坐去检查,出楼门的那一刻,像一头撞进太阳的怀里般,沾上了粒粒的金粉,那是妈妈血脉的力量与新生的光点。
那软软的空气里,绿叶、飞鸟,车轮碾压碎石的声音是伴奏,风在合音,我看到她如湖心的风纹般的微笑,升腾,变为阳光做成的花环,为我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