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 刘士超 霍军
整理 马少军
少军按:
梁启超在上海中华职业学校演讲时,说自己平生最受用的有两句话,一是责任心,二是趣味。他说,关于这两点,他经常向自己的朋友强聒不舍。他最后深信人类合理的生活总该如此,而且最后还盼望着大家能和他同一受用。
责任心是任何时候都要有的,但是趣味就很难了。能在琐屑的日常生活中找到趣味,你还得热爱生活。比如在今年的春天,霍军就找到了一滩柳絮,马上撅着勾子拍照,硬是把杂草间的乱絮拍成了云彩一样的感觉,并附了一首诗发在网上自鸣得意。刘士超虽终日间手批李杜,口号老庄,但推开窗户,眼中自有芳草萋萋,流水潺潺。几杯老酒下肚,也曾气干云天,水击三千不等闲。
这都是一些有趣味的人。
这周的周末,老霍打电话说要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吃饭,走到了才发现,这是祁连山下一个亮堂堂的院落,安静极了。于是几个老朋友,几个新朋友,聚在一起喝酒闲聊。我最感兴趣的,是席间有位朋友就桌子上的一盘香水梨说开去,从梨子的外形口感品种一直说到梨树的种植嫁接国内分布,甚至还有他在这里悟到的人生道理,最后他说自己就是个种树的。我忽然想,这不就是现实版的种树郭橐驼嘛。
这也是一个极有趣味的人。
我照例做了录音。但当我今天打开这段录音准备整理成文字时,发现里面的话题天南海北,内容太过驳杂,根本没法整理,就只剥离出了霍军和刘士超谈音韵诗词的一小部分,整理成文字,只想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你是一个有趣味的人,连喝酒都不会闲着。
霍军:
说到这儿,你看,中国古曲的特点,它和欧洲不一样。它是一字一音这么走的。它把檀板打上,比如像士超写的古风,会吟唱的人,拿过来就能给你唱。
刘士超:
我见过这么个人,说要陪他去喝酒,但是喝到最后,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微醺中的时候,他说我不会写,我给你吟一首。他问在座的,有没有人知道“啸”这个字,我说,我知道,那是古代的一种朗诵的方法,它介乎于朗诵和吟唱之间。我说肃南有个写文章的人叫铁穆儿,这个人在他的肃南那一块,或者在我们全国的裕固族文学这一块,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几次约我,让我请一个半年的长假,说租两匹马,走他那个裕固族的辖区,一直从西走到东,从文殊山到皇城,沿途只和牧民打交道。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喝点酒以后啊,就能唱。最好就是在毡房里头,他把腿往椅子上一盘,马上就能进入状态。他的嗓音并不好,但是那个味道绝对让你入迷,就是让你我这号人绝对入迷,就感觉是特别享受。你听不懂他唱的啥,但这就是吟啸。我前面说的遇到的这个人是西安的,他酒喝的后半夜要的时候,让你点,任意的唐诗宋词,他就能给你唱,你一听完全就是古代的那种吟啸,太享受了。
霍军:
吟啸有一大关键就是平仄,平声字长读,仄声字短读。你比如“明月几时有”,“明”是平声,要长拖,“月”是仄声,要短收,明――月!就有味道。
刘士超:
我在复旦学习的时候有个老师,他是上海人,他在讲古诗的时候,特别是在朗诵的时候,用的完全是古音。他就说入声字表现最好的一首诗,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用普通话读出来索然无味。他读“脖泥――依三――尽,”白日两字都是入声,“脖泥”,他这么一读味道就出来了。
霍军:
对,仄声刹得很快,很迅捷。在古人的语言节拍里感觉就是休止符,一平一仄,一长一短。
刘士超:
再比如林则徐那个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两个入声字“壁立”,一下子就很短促。
霍军:
你看陈道明演的那个末代皇帝,陈寅恪他爷爷陈宝箴,做溥仪的老师,溥仪还请了一个英国的当他老师,那个英国人来了以后,陈宝箴想给他露一手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就念了李白的一首诗,“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他当时把这首诗就吟诵了一遍。那是我第一次被这个吟诵所打动。他全用古音念,“蚕去―君散―好”,最后秋字,收到平声上,推得很远。那时我才知道吟诵是怎么回事。
刘士超:
有些方言,古方言,比如客家话,它里面保持了好多原汁原味的古音,你如果不懂这个,平仄就很难了。
霍军:
对。还有咱们的敦煌话,比如说“你来了,我也来了”,敦煌人说,你来了,我“压”来老,把也念压,这可就是原声啊。后来看了一个电影,叫《南拳王》,他演的是广东人创的拳法,它里面的插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也字也唱成“压”。jqx、gkh在古代是一个音。街道叫“该道”,芥末叫“盖末”,麦桔,叫“馍盖”,古代只有舌面音,没有舌根音,人类的发音进化了以后才出现了舌根音。你看小孩只有舌尖音,把哥哥叫得得。我们现在总结韵母,有二十二个,清朝的钱大昕总结下来,春秋时期人们使用的韵母只有十七个,所以他总结的规律就是古无舌根音。我总觉得音韵学就是最好的考古学。喝,怎么不喝了?你看老傅,让小殷也喝一个,小殷是瓜州人。瓜州方言接近玉门那块的方言,他们把“六”和“拗”分不大清楚。
刘士超:
音韵学太难。当时复旦那个夏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学年的课,在这个中间啊,他有时候都没有把握,因为这点,他还把裘锡圭请来,给我们搞过三次讲座。夏老师讲的那些,一般是别人不太讲学生不太明白的东西,他曾经总结了七十六个规律,叫做进入古典文学的七十六把钥匙。具体地说比如通假,总体我感觉他讲得比较辛苦,虽然这一切都比较科学,但是我总感觉他把这一切都复杂化了。
霍军:
你看这个里面主要的问题在哪里,复杂在哪里,我们在建国以后推广普通话,各地的方言衰落了,另外,过去的那种吟诵法消失以后,大家童年时候就没有掌握,一到成年改不过来,就变得复杂了。其实这个东西在古代并不算什么,娃娃们从小就学。但是现在的汉字语音学,所有资料,比如青铜器,碑板,在王力看来,它的考古学意义是有限的,因为人类产生这些东西,也只在几千年前,但是人类的古音,这个就了不得,有几十万年的使用,所以清代的乾嘉学派的厉害,就在这里,他帮助你掌握这一点。你知道了古音,你的吟诵就更有味道了。
刘士超:
那我这会吟诵两首我最近填的词,一首是《沁园春·饮后》:
“杯酒无赖,四顾茫然,对影成三。恨人生易老,逝者如斯,春花霜劲,秋月风寒。心仪桃李,身置冰雪,醉来踟蹰叹苍天。谁共饮,余情深似海,量阔山川,几曾气干云天。诵楚骚,嗟悼蕙兰残,又手批李杜,诗情脉脉,口号老庄,梦蝶翩翩。韦编既绝,铁砚亦穿,水击三千不等闲,已已矣,如廉颇之老,饭量空前!”
一首是《沁园春·微醺中》:
“暮秋已尽,猎猎金风,初肇祁寒。正小别如梦,细语绵绵,缺月隐隐,别恨连连。心念关关,目送睢鸠,芳草萋萋水潺潺。莫垂帘,恐青鸟飞过,玉人前楼前,空余海碧天蓝。思无涘,爱恨两相牵。看雕弓易朽,文采不灿,周郎计绌,环燕色减。红豆风摧,绿萼霜掩,此心如火复何言。且醉去,任梦醒西北,梦醒东南。”
还有一首古风,叫《即饮》也是最近写的:
“几曾豪气盛,把酒辄豪言。而今杯中物,味苦如黄连。葬花化蝶情犹在,白发三千妆镜前。人淡如菊似非我,蛙鸣古井笑时贤。恨不抹尽名和望,焚琴裂画老山川。心闲爱安步,非无车马喧。始知弹铗者,必不爱江山。”
霍军:
士超的东西,有辛稼轩的感觉。辛弃疾是以诗入词嘛,苏辛在这方面都差不多。所以你看李清照她不喜欢苏东坡的东西,因为词的主流还是婉约的。《即饮》古风不错,“焚琴裂画”,哇,这气魄!“安步”也好,你看《战国策》讲,“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当贵”。“非无车马喧”,哇,陶渊明。“始知弹铗者”,哎哟,战国策冯谖。这首东西里面学问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