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快要忘记那片湖曾经的模样了。
小城的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不大的城区里依然挤着高高矮矮的房屋,小巷道路上铺的,也还是那块青石板,就连抬头一看,头顶那方蓝天的颜色好像也未曾改变。只有在你一呼一吸间,才会隐隐觉察出,唯独空气里少了那份熟悉的湿润。
不过大概很少有人会在意这一点,就像很少有人在意,小城边上的那片湖如今变成了何样。人们需要在意的事太多了,比如小城为何总也发展不起来,比如小城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如今为何所剩无几。
是的,这个城市曾经也是有过些荣光的。
在最开始,小城是叫做安县。比起后来的名字,我更喜欢这个平实中透着真意,让人提起就心暖的“安”。我愿意相信这是山水为居,天人相安的意思。
恍惚中我像是又见到了那片湖浩淼的水光,微风下水波一荡一荡,就着隐隐的荷香,把人荡回了那个还叫做安县的小城。
我在晨光熹微中醒来,耳边是阵阵清朗的读书声,古旧的木门半掩,我看到堂前的稚童们认真地随先生诵书。有燕穿堂而过,扰乱一室书声,只有一个孩童仍旧不闻它事,只专注于圣贤之书。我想起了省内独一无二的封建状元就出自小城,那个袁姓的书生或许也曾是堂前诵书孩童中的一个,也曾在落满梨花的庭院里,思考着孔孟之道。
轻声走过学堂,我循着一丝隐约的草药香前行。青石板的街道走起来极具质感,路过一扇未掩的窗扉时,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彝族姑娘在仔细地绣着手中的腰带。小城里的彝族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做花腰彝,花腰姑娘亲手绣好精致的腰带送给心上人,以表爱意。窗里的彝族姑娘微微抬头,面容带笑,嘴角弯弯眼也弯弯,一双美目灿若星辰。
转过街角,药草的香味清晰起来。街旁卖药的大爷坐在木椅上眼睛微闭,身边炉子上药罐还咕噜噜冒着热气。我停住脚步,在氤氲的药香中也微微闭上了双眼,风似乎静下来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了。
身后孩童的嬉笑让我睁开眼帘,我回身一看,是下学了。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向街道这边走来,经过街角下棋的大爷时,也学着一旁的大人背着手仔细观看,只是没过多久,又提起脚嬉闹着跑开了。街边小贩吆喝着叫卖,摊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豆腐白嫩诱人,这是小城独有的美味,不用卤水,就着家家户户都有的那方水井,就可以点出来的豆腐。
走出城里时,已近黄昏。城郊的那片湖此时格外热闹,霞光中万顷荷花格外娇艳,山水映衬格外醉人。耳边突然响起来一阵嘹亮的歌声,藕花深处惊起一群沙鸥,有船缓缓向岸边行来,是捕鱼的彝族小伙回来了。
天色渐暗,湖边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穿戴漂亮的男男女女围着篝火唱起了海菜腔,姑娘们从小伙腰间解下烟盒,就着火光跳起了烟盒舞,嗒嗒的弹盒声一声声敲击在心上,欢乐的情绪瞬时感染每一个人。
这样的情景属于曾经的小城,属于还未干涸的那片湖。
那片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涸的呢?大概是从人们开始放弃安县这个名字开始的吧!随着这个名字被遗忘的,还有人们心里天人相安的信念。没有节制地索取着湖的一切,那片湖终于在百年不遇的旱情中彻底干了,随之干涸的,还有小城人们心里的那泊湖。
我始终相信水是有灵气的,涵水之地必然人杰地灵,没有了湖的小城像是失去了精魂,人们为了所谓的发展不停地折腾。再没有人想去湖边单纯地欢聚歌舞了,古旧的城区被拆了建成新城,只是没过多久又被改成了仿古街;学堂也不再是小城唯一念书的地方了,可在全新的学校里,再没有出过像袁姓书生那样的读书人,好像只有那方豆腐,还记得小城曾有过怎样美丽的过往。只是我总怕再过些年头,能点出小城独一无二豆腐的水井,也要消失了。
突然记起清时小城文人吟过的一首诗:
香稻花轻玉露稠
月明渔话满船头
小蛮打浆冥蒙里
海菜腔尖醒睡鸥
只望经年去日,湖边还可复现这渔歌唱晚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