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变幻大王旗

我曾经有一个同学,高二的时候因为家里逼着结婚所以退学了。他老家盛产轴承,所以大家都很有钱,相应的也就并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这种话。去年我在老家又见到他了,那时他已经是一脸少东家的表情,不再有当年的腼腆,听说我还在为以后去读研还是工作而苦恼,他向我拍胸脯说以后若是没有出路尽管找他。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客气话,但是仍然非常感动。我向他说以后如果我当上了博导一定请他来玩女学生,他听了之后两眼放光,之后又哈哈一笑。

“你说这种话,说明你现在都没女朋友吧。”

他说的很对,我确实没有女朋友。 大抵每个没有女朋友的理科生都会在经历了无数痛苦孤独之后毅然坚决地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前方便要风雨兼程,相应的就把自己的人生理想都变成了“为人类知识开疆辟壤”。但是到最后孤独终老的是少数,大多还是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家,也算是搭伙过日子。

但是田林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我在实验室认识的一个讲师,按理说我似乎应该喊他一声老师,但是第一次见他时他主动喊我师弟所以我也一直称呼他田兄。田兄在我第一次见他时刚刚留校,校办还没出文件宣布他的聘期。原本他是做线粒体钙的,但是老板给他布置了新任务去做自噬上的工作,所以那一阵子他一直在给我们讲雷帕霉素的神奇功效仿佛比仙丹油菜素内酯还奇妙。休息室里大家基本都是在看文献或者玩电脑,如果聊天一般也是八卦为主,只有他是在不停地讲谁谁谁又做了什么什么工作了,张口杜丽琳闭口大禺凉治的,终于有一天我问他有没有在自己的爱情事业上做什么工作。 那时他正要给我讲网格蛋白,我在看匆匆那年,忽然想到田兄博士时期也曾在澳洲交流过,不知是否也曾遇到过方茴那样的女子。 我想那一刻田兄肯定觉得我这话说的很无厘头,但是他的回答也好不到哪里。 他说“久居樊笼里”。

我当时没想到他居然用陶渊明来对付这么一个俗套的问题,但是我那时候也没有太多地去想这五个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可能他天天看细胞看的已经对后生动物失去兴趣了。 直到一年后的今天我还能记得起田兄说出那五个字时的动作,他在说完之后喝了一口水,之后给我看他刚刚说的文献,13年的Nature Cell Biology。

田兄复读过一年,开始读本科的时候是十九岁,读完博士二十八岁,今年二十九岁差两个月三十岁,正是青春年华。 对于田兄的感情经历,实验室的人并不熟悉,他在这个实验室从硕士念起直到留校,似乎从没有人看到过他和女生一起有过什么亲密的迹象。当然有时候他会说一些不是那么健康的段子让我们知道他也是一个对于异性有着无尽渴望的人。有一次组会,老板有事提前走了,剩下时间大家自由讨论,当然在讨论了一会文章之后组会内容就变成了周天去哪唱歌。但不巧田兄周日预约了物理院的扫描电镜,要赶去另一个校区做实验,于是他很逗比的表示要给大家提前唱首歌来弥补不能在KTV一展风采的遗憾。那天他唱的是《罗马表》。

“我X你妈了个比,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没听过这歌的师姐们被他吓到了或者说被这歌词吓到了,不过他唱歌时的表情却不像歌词那么狰狞,相反还有一点不舍的温情,我不知道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种表情我还会见到好几次。 只记着在田林唱罗马表的时候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恐怖,直到小程站起来,拍了拍田兄的肚子。 “差不多了啊,吃饭去。”

大家还是很感激小程的,我甚至于怀疑那时候田兄也很感激小程,因为如果把这种歌词一直唱完实在是太尴尬。

小程是实验室的另一个本科生,当然他现在已经在南方读博了。那时候他在实验室做毕设,但是他在足球场上的时间比在实验室的时间多很多。毕业设计本身就是一个很黑色幽默的东西,无论怎样都能通过,如果在这上面花很多时间的话倒是能够给自己挣一个认真踏实的虚名,何况小程又不留在学校。 小程家在某中部能源大省,但是他父母都是公务员。从小小程就是那种按部就班老老实实的聪明孩子,就像高中班上那些经常考七八名的人一样。高考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遗憾,对他来说多考少考十分还是来同一个学校还是都要学生物。来了大学他也是普普通通的上课写作业考试踢球,也没有多么努力当然也没有怎么堕落过。大三暑假普普通通的过了夏令营,但是因为女朋友保了本校,他就也留在学校做毕设,为此据说他在那边的导师还有点点不满。她女朋友不是我们院的,我就见过几次,是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姑娘或者说学姐。他女朋友说话声音有一点点的低沉,但是却是一种醇厚的味道,要我说就是把阿尔卑斯巧克力味的糖含在嘴里的那种感觉。 我对他女朋友的声音如此在意,是因为田兄不止一次向我提到她的声音。 "我要找的妹子就要说话像何潇一样。”

何潇是那妹子的名字,我一般提到她都叫何学姐。何学姐和我见过的次数一共不超过五次,第一次是在大一,那时候我还没来这个实验室,一天晚上在操场跑步碰到了小程和她在散步,没有看清她的脸,只听到她在说她不知道去哪读研。事实上要不是小程向我打招呼我也注意不到她俩。后来几次见面也都是偶遇,毕竟何学姐不是生科院的人,我又比较宅不喜欢去图书馆自习室什么的场所,所以碰见的概率自然小不少。 让我们把时间拉回到田兄唱歌,失态的田兄哈哈大笑抱怨小程不给他继续表演的机会,之后赶快招呼大家去吃饭。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田兄失态。

第二天做完实验后田兄兴高采烈,他的文章就差一张图就可以投。但是周一他哭丧着脸从老板办公室出来了。不知道是哪个组的人已经做了一篇和他差不多的钙火花文章发在了nature chemical biology上,这下不光田兄崩溃了,老板也快哭了。本来田兄的文章是想投到PNAS上的,连共同通讯的院士都基本谈好了,这下收拾收拾银子只能投plos one了。田兄那天一直在日那不长眼的组的所有人的大爷,当然只能是最强王者,毕竟大爷那么多,田兄只有一个。

我说别太难受,至少还是篇SCI,你看我在实验室快要一年半了,做的东西还凑不够两张图。田兄说,你个本科生,在实验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组会不用去计划不用写,居然还在这说风凉话。 我想他教训的确实也对,实验烧了这么多钱结果发文章还要花,换谁想都是闹心,关键的是发的不是plos biology。于是我就穿上白大褂准备去看板子,留下田兄一个人在写作室悔恨。

两天之后田兄恢复了生龙活虎,他说已经找了另外两个表征数据,准备接着做下去,说不定还能凑篇MCB,所以得把手头自噬的活放一放。我说干的漂亮啊,说不定文章一发直接把MCB带上0.5分。这时田兄的电话响了,我扫了一眼屏幕,上面是何潇两个字。

我看他若无其事地出门打电话,心里一阵扑通。可能只是重名吧,我想。 不一会田兄回来了。谁打的电话啊?我问他。 "舍友。”这个谎说的实在拙劣,他舍友姓于,是楼下发育生物学的博后,身高八尺,五大三粗。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揭穿这个谎。不过既然他撒谎了,看来这个何潇就是我的何学姐无疑了。既然他需要撒谎了,那不由得让人怀疑一些事。 “我出去一趟啊,你玩我电脑不,不玩我关了啊?”我没让他关电脑,我的qq梦之队还挂在他机子上。

我并没有拿着他的电脑一顿狂翻,因为我早已没有这种恶趣味了。高中的时候我曾经因为翻女同桌笔袋而被她申请调位,从此我对这种事都是很小心。 我躺在椅子上又拿起手机来想看看有什么小说,但是发现前几天刚刷了机。此时是下午六点,我该去觅食了。

大概每个城市的早春都是阴晴不定,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小雨。我一向喜欢雨天尤其是那种若有若无的雨滴一丝丝拍在脸上拍在眼镜上的那种感觉,眼前被一滴滴细小的雨水遮掩,把视野分个成一片片破碎的扭曲的景。我在人行道上走着,提防着活动的地砖。 在学校外面转了一圈之后,我决定还是去吃德克士,当然这只是临时起意,和那天是卡友日并没什么关系。那家德克士有一个店员是我一个大四学姐,通过打工来弥补自己大学前三年被困在乡下所造成的社会脱节。每次进店她都会喊“欢迎光临德克士”,之后冲我笑笑。每天她都要喊同样的话不下五十次,这样的笑容或许还要多的多。我挺想以后有时间干一段时间这种店员,可以接触不同的人,虽然这种接触估计只是点餐。

在我端着餐盘找空位置的时候,我看到了小程一个人坐在高凳子上,何潇不在他身边。我心里一阵扑通,下一秒小程看到了我并招呼我同他坐在一起。 小程的心情很不错,老板给了他个二作,虽然只是个三分半,但是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题目下面,终归是让他很有成就感。他不由得幻想起日后的生活。看着他这么快乐,我脑中想起了何潇。 其实我也没见过几次何潇,可能她和小程本来就没有经常一起出来吃饭的习惯。我总觉得他俩的关系并不像大多数情侣那样亲密,甚至一恍惚我怀疑是不是他们俩已经分道扬镳。

吃完饭小程让我陪他散散步,我们走在雨渐渐变大的路上,两旁的橱窗在我们的眼角不断消失。我们谈了很多,从回忆高考到实验室里的人和事,终于他提到了何潇。 “可能马上就要分手”小程是这么和我说的。

何潇其实比小程大一岁,她上学要晚小程一年。两个人第一次相识是在军训的时候,都编在都在直属排,小程军训第四天早上跑操摔伤了腿。因为训练任务不重,大家总是在一起聊天。军训后不在一个院,何潇还是总和小程一起出去玩,大一下学期他们就确立了关系。 出于八卦的爱好,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们在一起的细节,但是小程没有再说什么,转而提到了以后的课题。他未来要去做piRNA,他说RNA世界比DNA世界要美得多,四个碱基而不是二十个残基,就像阴阳两级却融汇了八卦一样。

我不懂什么八卦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我也不喜欢这种强行为研究对象赋予含义的说法。自然总是按照它的规律运行,不需要众生去比喻去抒情地赞誉它,它总是用无尽的力量和诡谲的现象告诉人类也可能告诉好多物种,你爱我与我何干? 等回到学校的时候是晚上九点,休息室里大家正在聊天,我也加入他们去谈哪个实验室的情侣最近分手。田兄还没回来,解除屏保后的电脑界面还停在我的游戏界面上。 我突然想到今晚要做转化但是感受态还没到手,便冲出休息室,直奔楼顶朋友那里去借。 电梯每一层都要停一下,我一时冲动直接从五楼爬楼梯冲到了十二楼,累的直喘气又口渴,于是在拿到感受态后用走廊的饮水机接了杯水,透过饮水机后面的窗户和生物楼顶的射灯光,我看到八楼的观光台上,田兄和一个女生的身影。 我心中想,田兄之前说自己久居樊笼里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皎洁的灯光下一男一女一旁无人,如果这就是樊笼的话那我也真想能够久居其中。心想到此,不由得佩服田兄通透,将男女感情形容为鸟笼,安全却又不自由。就这样田兄二人在观光台上交心畅谈,我在楼上暗窥玄机。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转身要离开,那个女生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但是我看到的是,这个女生不是何潇。 女生匆忙低下了头,我猜她已经看到了我。既然你侬我侬已经结束,我也没有必要继续扒在窗台欣赏城市灯光。冰盒里的感受态我害怕失效,就赶快回到楼下转化涂板。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能田兄在找完何潇之后又换了个人,也可能昨晚那位女生和何潇重名。但是这种别人的事只不过是八卦谈资,实在不足以在心里记住。

我的实验毫无进展,田兄却已经补好数据准备去战MCB了。 春天总是很舒缓,每一周感觉都像一个月一样漫长。田兄心急火燎等到文章结果回来,只需要小修一下就可以接收。我虽然嘴上恭喜,但是心里也觉得恐怕是MCB的编辑和审稿人并没注意那篇nature子刊文吧。田兄很开心,因为他的博士课题的最后一块砖终于拼上,接下来就是与自噬大战了。

我曾经想到过自杀的很多种方法,其中一种是服用雷帕霉素,但是我不确定这种环内酯能不能杀人。田兄也和我提过死的话题,他说他希望能够死在爱人怀中。我觉得他的想法很现实也很温暖,不管死在谁的怀中终归都很温暖,但是死在爱人怀中的几率似乎要大一些。大部分人都会结婚生子,这种搭伙过日子的生活虽然不一定幸福,却很自然。 我一向不认为人最宝贵的是孩子是小家庭,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一个或一些最重要的人,他们不一定是你的父母,不一定是你的孩子,甚至不一定是你的爱人。如果死在这个人怀中恐怕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小程的论文答辩即将到来,他每天都在实验室休息室对着电脑一愣就是半个小时,却打不出一个字也做不出一张图。其实小程做实验比我要靠谱很多,虽然他在实验室呆的时间少,但是一出手必定能拿到阳性结果,这也是他把时间花在足球上的原因之一。每当我熬夜的时候,总是羡慕小程的一次成功,而不必浪费时间和试剂。相比之下小程很羡慕我的编实验表和图注的能力,虽然我总把suggest说是demonstrate而被老板批过多次。 我劝小程赶快把表整理出来,我帮他写图注,今回一律只用show。他听了很开心,觉得我颇具义气。那天下午我们俩整理出了三张图表,比他过去一周时间干的都多。 为了表达写意,小程要请我去吃火锅,我问他是不是要带家属,小程说他和何潇已经分手了。 虽然他已经和我说过可能两人会分手,但那天晚上他也并没有说下去为什么。我和小程走在路上,我感觉他很想哭。我很想同情他,如果他看到那天田兄的手机的话会不会来一次实验室血案,但或许小程早就知道了呢。

不出意外我们喝了很多酒,不过这些酒大多还是进了小程的肚子。小程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大吐失恋苦水,也没有硬充大度地发表一些“大不了再找”的言论。他只是一杯一杯地喝,偶尔夹两块肉。我看着他已经喝完四瓶有些担心,毕竟喝的太快哪怕啤酒也会醉,但是他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十分清醒。我们就这样一个吃一个喝的度过了一个半小时,直到我们的脸上全是汗水与蒸汽的混合物。 “其实分了也好,可以安心做实验了。”小程在回去的路上这么说。我不清楚小程今晚是不是来买醉的,倘若是的话那很有可能目的没有达到。我很想劝他,但是不知道怎么劝,似乎他已经不需要别人说任何话,只要安静等到情绪过去,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十点,这个时间去实验室也干不了什么。我们俩在校园里慢慢走着,谁也不说话,耳边尽是蛙鸣。这时前面走来了田兄和一个女生。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我已经做好了看热闹的准备,但是田兄再一次让我失望了,他身边的女生还不是何潇。我和小程和他擦肩而过,只是打了个招呼,就继续朝着宿舍走过去。我很想知道这一次的女生和上一次我在十二楼看到的那一位究竟是不是同一人。但是这种问题着实难以考证。

当我回到宿舍时刚好熄灯,三个舍友在外面包夜,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很想去仔细盘算一下下一周的实验安排,但是脑中总是挥之不去的陶潜的诗句。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只有何潇,但是她的脸似乎不是何潇。她站在生物楼顶,我则在楼底看着她,我知道这是梦,但是却有一种很舒适的感觉让我就这样一直仰视着她,梦里的时间似乎过得很长,而我保持着一样的动作固定的姿势。何潇的头发随风甩动,在梦里人似乎能把图像转化为声音,而我就是看着她的头发,仿佛那一根根的发丝不是蛋白而是琴弦一样。锦瑟是否其实指的就是头发呢,梦里的我这样想。

等到何潇和生物楼从我眼前消失的时候,耳边是鼾声和电话铃声,鼾声来自舍友,铃声来自田兄。田兄让我赶快来一趟实验室 有些事情他要嘱咐我。 等我洗漱完毕时我才想到看一下时间,原来已经是早上十点。等到实验室时发现田兄的脸色不是特别好 他让我这几天帮他做一下实验,他自己要准备一个会议报告。

我很诧异田兄居然会让我代做实验,因为就技术和空闲考量,小程似乎是更好人选,自从那三张图出来以后,小程的日子应该会比以前好过多了。但是可能真的两人之间会有尴尬或者间隙吧。能够做一些自噬的工作一直是我所期待的事情,二如今机会在前不可放弃。 我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或者说田兄只敢交代我简单事情。他那有一些梯度条件的nrk,而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照LC3-GFP和LAMP-mCherry。老板搞定了实验中心那边,共聚焦可以直接用。 田兄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会议,我自然十分愿意,原本老板要去但是突然有事急需出国,注册费已交不可退回,但是可以把导师报名表换成本科生报名表从而返还四百块钱,这样来说我也算是为节约基金进而节约纳税人的血汗钱而做了小小的贡献。 接下来的四五天我给田兄照了照片,做了数量统计,相关性非常不错。不过田兄的心情还是忙在线粒体钙上,因为那才是他要做的报告题目。 有那么一会我都为田兄担心,毕竟这是被人抢了的文章,去作报告会不会心虚,但是田兄一脸正气浩然,毕竟没造假,毕竟自己做的,毕竟还有新表征。我觉得他说的确实很对,何况他只是一个讲师,恐怕也只是分会场上拉拉时间的那种报告。

出发的那一天下起了雨,我们俩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火车很不幸地晚了点,我站在站在月台上看着雨水敲在铁轨上溅起小小的水花,田兄在一边摆弄手机。过了几分钟我也想拿出手机看看有没有短信,但是却发现手机不见了。我找遍了所有的兜和包里的所有位置,直到田兄变魔术一样的把我的手机变了出来。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田兄是怎么拿到我的手机的。 “你电话里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一点,咱俩扯平了。”田兄笑着说。 我说了声谢谢,接过了手机。我相信田兄所说的我知道的秘密就是那个叫做何潇的来电。

火车朝东行进,景色从光秃秃的山逐渐变成流水和森林,等到站时已经过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我们终于在经历了一次次堵车后抵达了会议的酒店。 在半睡半醒地过了一晚之后,我开始帮田兄张贴他的墙报,果不其然他的报告地点是“第一作者论坛”,大家都是博士或者博后,偶尔有几个副教授也是一脸稚嫩。在贴完之后我开始挨个看大家的工作,有些是大牛组的文章,ChIP-Seq钱烧的哗哗响。就这样一直转了半个会场,回头看到田兄还在自己的墙报边一遍一遍地顺着稿子,我心想何必如此紧张,却看到一个长发身影停在田兄面前,田兄看着她,脸上不自然地笑了,之后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用手势招呼我过去。 “这就是我师弟,这是我本科同学,快喊师姐。” 这个师姐冲我笑了一下,是那种很知性的笑,有一种干练的职业女性的感觉,但她的长相却分明还像一个大二女生那般年轻。 “你好,我叫郑华晟。”她说话的声音和何潇有点像,都有一种巧克力味阿尔卑斯的感觉。

田兄一直在用手扯自己的衬衫下摆,郑华晟饶有兴趣看他的墙报,就这样尴尬地过了一分钟左右。田兄或许是想打破尴尬,好几次想说什么,但是都憋了回去,感觉他仿佛要说出一句话得拼上全身力气似的。郑华晟看完墙报,开始看田兄,田兄镇定了一下,脸上又挤出一个稍微自然一点的笑。郑华晟问了几个小问题,我也听不懂。一到回答问题,田兄就恢复了在实验室指点江山的感觉,从最初的发现阴性现象到推论到重设计验证到表征检验,仿佛是要告诉她自己的博士五年的全部过程。 “做的挺好的啊,不过好像前一阵子我看过有篇和你前期差不多的,不过记不起来了。” 郑华晟果然看了那篇Nat Chem Biol,那篇让田兄当了很多人大爷基友的文章。刚才的涛涛不绝里田兄没有提自己被抢文章的不幸,但现在他也不由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了。不过郑华晟也已经猜到这文章很可能是被抢,发到MCB也着实不容易,所以安慰了田兄几句,便要带我们去看她自己的墙报。

郑华晟的墙报在大厅一进门的位置,并不很显眼,但是做的工作十分庞杂,是一个PLC家族多种变体的研究,从RNA-Seq到表观组到最后一系列打质谱到接下来一系列功能验证和sorting,每个的数据量都很大,发在Cell Metab上。通讯作者的署名是国内某蛋白质组学大牛,同为一个学校本科生,五年之后真是变化颇大,我内心不由得也对自己的前途有了一丝丝紧张。

“师姐没有做实验吗?”我注意到在墙报最后的贡献里,郑华晟做的是设计实验和分析数据,并没有performed the experiments。但是郑华晟是排名第一的共一,说明她很有可能要么是生信工作,要么…… “实验有些这是我带的学生做的,当然我是搞生信的做实验也水平太差。” 田兄此时也很诧异,“你已经带学生了?” “嗯,留校给的副教,还是跟着L老师组,独立实验室还没影呢。”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都可以感受到那种天上地下的差距。两个人随后又聊了一些。郑华晟提前一年博士毕业,这篇文章是她博士时的工作,但是没有实验验证。在留校之后由学生做了验证,但是鉴于她今年才有招生名额,所以那些学生只能算在L老师门下。我心中只顾得佩服这么短时间能出这么多工作,曾经有个老师课上说某女生曾经八个月出了一篇Plant Cell,我那时以为是吹牛,但现在我开始相信那些强人真的是可以很强的。 我已经忘记那天是怎么和郑华晟分别的了。只记着回到房间后 ,田兄坐了好一会,说 “你现在见到樊笼了。”田兄当初的那句话在这里被呼应。

我没回他的话,因为我正在洗脸,过了几秒后,田兄用很大的嗓门喊 “郑华晟太厉害,我是sb” 我把脸擦干走到房间里,发现田兄满脸都是泪,蹲在地上两肩颤抖着。 我赶快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在床上。田兄一直在抽噎,实在没法把话连成片,他断断续续地在说自己不该把线粒体做的这么乱,他应该好好去做DAG。我不想听他的实验,但是他说个不停,一时间我处在一个尴尬的局面。一个男人大我八岁在我眼前泣不成声,想想就充满了黑色幽默感觉。我只能跑去给他接水让他冷静冷静。 过了好一会,田兄终于不在抽泣,我劝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村脩当了一辈子博后最后还是拿了诺奖,张益唐还不是送过外卖,不过越安慰越感觉不对劲,于是转而劝他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郑华晟那是人品透支。 “别说她了。”田兄往后一趟瘫在床上,眼泪划过颧骨打湿了床单。 我觉得还是让他自己静一静比较好,如果有旁人在,恐怕他会更加无法克制,这种经验我有太多。

我重新回到“第一作者论坛”想看看别人做的工作,刚才和田兄离开会场时我只看了三四个墙报。这时郑华晟又出现在我前面。 “你是田林的小师弟是吧,他去哪里了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便说田林坐车做的太累又没休息好,现在在房间补觉。郑华晟也没有再问田兄,而是问我现在在做什么实验。我觉得自己着实没做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就把帮田兄做的western blot什么的下手工作说了说。 “田林很厉害的,好好跟他学,可能现在他运气不好吧。”郑华晟和我留了电话,她去看她带的学生,并祝我在会上玩的开心。 我玩的开不开心是不好说,但是田兄一定是很难受的,当我回到房间喊他吃饭时,田兄还是躺在床上。 “我明天不想作报告了。” 田兄的这句话我也预料过,为此我还脑洞大开想了各种预案。反正除了郑华晟应该没人认识他,而她也绝无理由绝无可能去揭穿,因此不如我代他上台,说不定一举成名风度翩翩引得无数女博士搭讪。早在大一时候就有博士生问我是不是新来的博后,自此以后我便一直以成熟自居,没想到今日真能上台冒充讲师,也算是不枉我这张写满沧桑的脸。

“你帮我上台讲吧,我那点东西你也都知道。”田兄的每一步举动真是尽在我掌握之中。 那天晚上我们俩没有去参加主办方的欢迎晚宴,而是随便找了家汉堡王。田兄告诉我许多我没曾想到的实验细节,比如在用荧光镜之前要先拜飞天意面大神否则光源会突然灭掉。晚饭归来后我们继续商量第二天报告的细节,我很兴奋,田兄很紧张。 我问田兄为什么不愿报告,难道一个郑华晟真的就让他歇斯底里不能自己。田兄说他不愿意让郑华晟看到他水平不过如此,虽然他在郑华晟面前无论实力还是心理都已经体现了卑微到无药可救,但还是不愿意丢掉每个不去丢脸的机会。

“你不敢上台才是真的丢脸。”

“至少那样我就不用看大家的眼神。”

“但是郑华晟就知道你很胆小很懦弱。”

“她从来都知道。”

第二天田兄的报告安排在下午,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去准备,于是去看了几场内质网钙的分会场报告,然后和田兄在午餐地碰头。田兄上午在“第一作者论坛”只听一会就跑去看离子通道结构分会场。我问他郑华晟讲的如何,但是田兄赶在郑华晟上台之前就从后门溜走。这时田兄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了一眼,说是郑华晟发的短信鼓励他下午好好讲。我也凑过去一看,短信不长就几个字,无非是下午加油很期待一类的话,但是发信人那里写的是“何潇”。

我没有问田兄是怎么回事,而是记住了发信人的手机尾号,之后拿出手机对照郑华晟的联系人信息,证明了这个“何潇”就是郑华晟。

时间不容许我去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广播已经里开始催促下午的报告人提前准备好演讲幻灯片而我的U盘忘在房间电脑上没有带过来。等我匆忙赶到会场拷贝完幻灯时,离第一位演讲者上台只剩十分钟。这时我看到郑华晟在招呼我到她身边的位子上,而其他座位基本已经人满,我就只好和她坐在一起。 她问我田兄为什么还不来,我怕说出来被旁人听到不好,于是在手机上打下“他不来了我替他讲”。郑华晟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等待是一件煎熬的事情,满脑子都在回溯报告和串词,根本没有心情去听台上的内容。郑华晟看出我的紧张,拍了拍我的肩劝我没什么大不了,之后递给我一支激光笔可以在报告时用。我很感激郑华晟如此体贴,不过在接过笔的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当我回忆起那天下午的演讲时,我除了结尾时大家的笑声已经想不起别的。一次学术报告被我讲得仿佛是相声专场一样,现场气氛十分热烈,连郑华晟都捂着嘴笑了不知道多少次。当我走下讲台回到座位时,一路上都有人笑着拍我胳膊。 “很厉害啊,以后不愁开题报告了啊。”郑华晟在我坐下后说。我把笔还给了她匆匆告辞,因为我害怕有人来问问题导致露馅。

当我出门时刚好看到田兄走来,他一见我就问报告的情况,我让他还是去问问郑华晟了解一下观众的评价。不过田兄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这次他没给我看,但是告诉我郑华晟说我讲的真棒。

接下来的会议时间我泡在不同的分会场听着各种老板的各种工作,两天时间听到的技术种类比本科阶段学到的多了不知几倍。线粒体钙分会场的压轴大戏是C教授的钙火花综述性讲座,那一刻我认为我找到了将离散信号和生命现象联系起来的研究领域,那一天也是我坚定读博的开始。 会议的最后一天郑华晟请我们吃饭,那天的菜我只记得非常精致而又刚刚吃饱。饭后我们走在街上看着川流不止的车海,田兄一言不发,都是我和郑华晟聊东聊西。终于回到了酒店楼下,郑华晟拉着我们合了影。虽然与她在一起只有短短四天,我却感觉我们是熟识的朋友一般。

第二天我和田兄就要坐上火车离开这里,下次与她见面不知何时。 最后郑华晟坐上来一辆出租车,我还天下则回到了房间。这时我开始想,樊笼是郑华晟无误,那这笼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掏出手机,给她发了短信。 “华晟姐,田林是你的前男友吗?” “不是,我们从没有在一起过。”郑华晟的回复非常快。

等到我醒的时候,田兄已经收拾好东西在等我。不一会我们便坐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出租车。我看着这座城市,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重访它。这时车窗外面我隐约看到了郑华晟但不知是不是,那个身影一闪而过就像飞过视野的燕子一样。田兄一直在车上玩手机,对于外面的景色毫不关心。 在候车室里我和田兄又收到了小程的短信,他问我们什么时候上车。他的答辩已经结束,目前处于四处找人喝酒的状态。这时田兄突然抬起头看天花板,用一种非常忧郁的眼神扫来扫去,最后他又看着地面,说: “郑华晟和何潇的声音也不是那么像啊。”

“郑华晟是你的前女友是吗?”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双方都问一下比较可靠。

“不是,她那么厉害,我配不上。” “那你一直喜欢她,到今天还喜欢吗?”

田兄没有回答,等了一会他很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本科以后只见过一次,我只记着她的声音了,其他关于她的事我基本不知,没想到连她的声音我都记错了。”

田兄说完塞上了耳机。 我又想想,郑华晟的声音也很好听,不过不是阿尔卑斯味。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小程喊上了实验室的一群人去喝酒,那晚我们闹到十一点半才回学校,我向田兄开玩笑说如果他不去喝酒会不会在这个点和女生逛校园,田兄突然停下了。 “郑华晟太完美太厉害,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找到类似她的人了。” 大家不知道郑华晟是谁,但跟着一起起哄,田兄一直很腼腆的在笑。

初夏的晚上十分清爽,我们在学校里享受着难得的欢愉。 大家决定不回宿舍,在休息室好好闹一晚,在楼梯上田兄说她以后不愿意再尝试交往别的女生了,因为她们比不上郑华晟。他把手机里的“何潇”删除了,因为他也不愿再见郑华晟。

“那你这么多年,或者以后都一直走不出去吗,太痛苦了吧。”

“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但是如果不去喜欢她,不去继续看着她当成目标,那我就完蛋了,我这七八年就全都被否定了。”我看不见田兄说这话的表情。

“真傻逼啊。”我们俩同时说。 小程的火车在一周之后,我和一群人去送他奔赴新学校熟悉实验室。我们在车站突然谈起何潇,小程说都是年轻都要经历,没什么难受的。我想他并不知道她的女朋友的名字居然成为过田兄的暗号。

“郑华晟太优秀,我甚至不敢直面她的名字。”在见到何潇之前,郑华晟在田兄手机里有过多个名字,唯独不叫她的本名。

我那个卖轴承的同学上周来了这座城市谈生意,我想尽地主之谊请他吃饭,但最终还是他结的账。她的妻子同他一起来的。他谈到当初被家里逼回去结婚时也是觉得可怜又可悲,居然摊上了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但现在两个人过得生活有滋有味。他在说这些的时候不断给她妻子夹菜。 “是啊,没什么不好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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