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恋者

那天,依旧是初春的阳忧郁地打扫着空中的尘,口袋里的手机久违般地响起一声蜂鸣。我疑惑地看着屏幕上亮起的一句话:“归老师,出来吃饭吗?”

发信人是一位关系很好的女生朋友,初次相遇大可追溯到孩童时期,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在同学们的起哄中经历过的情感悸动,可是见面的次数近来变得很少了。她好像看出来我的顾虑,又跟着发了一句:“沈老师也来。好久没见了大家聚一聚。”我明了,似乎他们也无法习惯于在这里生活。陌生的地域,陌生得好像不曾在我所经历的世界中存在过一样。我想,不如就聚聚罢,找一些能说话的人说一些人话,希望也能给我一些慰藉。

我解锁手机,以最快地速度回复:“四点可以,地址发我。”然后逃逸般地息屏。我长舒一口气,抬头望黑板前仍然喋喋不休的老师,在唾沫横飞中大批“社会重大问题”,神采奕奕的样子好像已经超脱了他岁月年青起来。我只是无奈地以手支额,等待下课的铃声宣判他喧嚣的结束。

似乎已经习惯了自我,一个人彳亍,我的心与外面的世界始终隔着一扇厚重的门。我喜欢藏匿帽檐下听音乐在我耳中放肆,摘下眼镜模糊路上行人的容貌,躲避他们炽热的目光,只看见一条路,一条我要走的路就足矣。尽管孤独的痛楚会不可避免地攀上我,我却似乎早已习惯内心的坚硬被它撕裂露出柔软。在苦楚中反覆折磨、鞭笞自己,总会让我乐在其中。不满于旁人眼里“孤僻的怪人”这一描述,我更倾向于称自己为“孤独恋者”。

思绪未毕,钟声响起。

“那就走罢!”

教室外是一番明亮的春日景象,温润的烟雨飘飘然,柔软的柳挽着纤弱的花、流连枝头,清新的风夹杂着自然的土的芳味。若是风华正茂的年青,一定会为此而大发诗意吧,可惜我早已丢失了这样的旨趣。我这样想,不禁有些失落,打开聊天界面,点入她发来的地址链接,疲于纠结交通路线,于是我打了一辆车,戴上耳机、闭上眼睛在车上等候。

音乐的宁静似乎这一次不能够差强人意,我隐约感受到窗外的流光作响。旅程出乎意料的短暂,司机拗过身子拍了拍闭目的我,说,前面的路不通车,得麻烦你走一段,我点点头望了望车外。下车地是一片小小的平房区,鲜有汽车,多是行人,烟火的气息第一次在这座城里战胜了机械的喧嚣,我惊奇无比这样的繁华中居然有一片安静的天地,好像出租车仅仅半小时的路程,已经将我的灵魂引渡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我缓了缓神,走过面前的石砖小桥,在狭窄小巷熙熙攘攘的人流旁,终于找到了那家小馆。

她知道我不喜欢吵闹,选坐在了一个角落的位置。我深呼一口气,拉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在陈苏皖身边坐下。她好像吃了一惊,回头看是我,便转而微微笑:“罕见你来这么早。”我咧了咧嘴,无意间瞥见座位旁边就是储放生鲜的透明展示柜,便向那边一指,问她:“记得你害怕这类活物不是?”她点点头,打趣地说:“可偏偏有人愿意同臭鱼烂虾一类。”我知道她是说我,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她脸上兀自挂着那浅浅的笑,是纯净如云的笑,和她待在一起,我的内心总是波澜,试图反抗孤独的寄生。

一段沉默之后,陈苏皖开口说道:“沈老师说快到了,再等等罢。”我点点头。沈周不及我和陈苏皖交往的那么早,是我们同所高中的同学,也算是为数不多的人中与我能说得上话的,他的性格与我细想来天差地别,那种无比的青春的朝气总是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似乎也没有什么必然的理由要请他一同聚会,如果定要找一个,那就是我们如今命运般地被困在同一座城市吧。

“有山!苏皖!”沈周来得很快,意料中地没有爽约,一进门,就远远朝我们招手。我向他点点头,强打起精神以非比平常的热情迎接他的到来。“最近怎么样?”他问。我刚想搭话,陈苏皖便抢着说:“和之前一样吧,平平淡淡。”说罢扭过头来狡黠地朝我眨眨眼,我微笑颔首以示赞同。

“喂喂!我说你们两个,要不要这么眉来眼去啊?”沈周假装严肃,打趣地板起面孔。苏皖也孩提般地示威般地说:“看不惯也憋着,怎样?”沈周仰天打个哈哈,举起双手表示投降。陈苏皖得胜而归,朝我抬了抬她的下巴。似乎久违这样轻松的氛围,我不禁“嘿”的一下也笑出了声。

那扇厚重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堆积的尘土飞扬在忧郁的初春的阳里。

苏皖挑的馆子,向来菜肴不奇,但清爽朴素、淡淡泊泊,倒也很配我的偏好。她习惯地将最角落的位置留给我,我也习惯性地一言不发,听他们谈天说地。有时兴起,偶尔蹦出两句,倒也算得是和他们沟通上了吧。

“想家吗?”沈周咽下一块肉,毫无征兆地搬出了这个严肃的话题。我斜眼偷偷看向陈苏皖。她熠熠的目光在仅仅一瞬间暗淡下去,却又很快回到了平常:“肯定想阿!这里毕竟不是家,总不那么快活、自由,这里太陌生了……”她顿了一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很隐蔽地叹了一口气,续道:“这里……太吵了。”我心里有些怜惜,想拍一拍她的肩膀,伸出的手又停在半空,收了回来。

沈周听到她的话后,出乎意料地陷入忧郁:“是啊……太吵了。好想放下一切,无所顾虑地逃离这里。”苏皖伸手将披挂在肩上凌乱的头发向后挽了挽,又换上笑容,只是这一次,我明显地看出她有些勉强:“怎么逃得掉呢?又逃到哪里去呢?我倒是羡慕有山呐!耐得住这么久一个人的寂寞。”

沈周望向我,面孔上挤出一丝苦笑,默默地摇了摇头,抓起杯子,将刚刚的情绪藏匿茶中,一饮而下,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玩笑地说:“有山身上总有一种出世的风骨。”我讪讪地笑了笑,有些伤感地承受下了这一句客套的奉承。之后话题转回轻松,我们彼此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样的事。

“出去走走?”饭罢,苏皖懒懒地伸了伸腰,向我们提议道。“走。”沈周整理好东西,缓缓起身。她看向我,眼里满是期待。“也好,去走走吧。”我像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样叹了口气,妥协地说。出了饭馆走回,过了桥,我们三人并排在夕阳下的柏油路上,渐渐地从安静的他处穿越回了繁忙的都市,我的灵魂抗拒未果,再次经历流离,只是这一次,它走得很慢、我很清醒。

“这里好看,拍照吗?”苏皖突然扯了一把我的衣服,另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说。我看向那里,赞同地点了点头。是一片中式小林,草木无言、无人问津、唯有寂静,林中安然端坐着一座亭子。“一起拍吗?”沈周仍保持了他一贯的热情。“不了,归老师不喜欢给自己照相。”“好罢好罢,就数你最懂他。”沈周调侃地说。苏皖只是微笑,不理会他,又朝亭子指指,对我说:“归老师,你去拍拍吧。”我一面答应着,一面掏出了随身的相机,耐心地取画眼前的景象。

“嘿!还说呢……”“嘘!”我端着相机,听到他们在后面这样含含糊糊地说话。转头看到沈周脸上绘着古怪的笑容看我,苏皖却背对我,揣测不到她的表情。我熟练地找到一个角度来构图,按下快门,把相机递给苏皖:“看看?”“不用,相信你的技术,回去记得发我!”她斜倚在暮色中,倩影如画、笑靥如花,右手轻轻地绞着那一绺秀发。我心有所动,已经数不清楚是那天的第几次了。

之后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等红绿灯时,沈周突然开口:“差不多该回去了?”我点点头。

我们最终分别在那个丁字路口,绿灯亮起,沈周独自走过马路:“那就、下次聚!回宿舍报平安!”他像来时一样,远远地朝我们挥手。苏皖也冲他道别。我目睹着离别的发生,人们似乎更倾向于把这样的场景渲染得悲壮又凄清,我只有一些许的伤感,因他们脸上的怪异的扭曲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天人永隔。我静静等待这样一个“仪式”的结束,转身和苏皖站上进地铁站的扶梯。“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她曾经这样描述过地铁口的电扶梯。诚然,不过十余秒,车马喧嚣被拒耳外,眼前忽得狭小却明亮起来,特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意味。我不禁默默思索,短短的半天已然经历了多少次的穿越。

“别发呆!”苏皖轻推了我一下,我才发现眼前的车门已经打开。车上满满的是人,我们找了一个有扶手、少人聚集的角落站着。根据这条路线,苏皖比我要少坐四站。

地铁猛地起步,苏皖没站稳一个踉跄,轻伏在我背上,我猛地一颤。一段时间过去,我们保持着这样略显尴尬的姿势,谁也没有动弹,身体随着地铁轻轻地摇晃。她没来由地发出了一句轻轻地呢喃:“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我心好像倏然受了一击,肌肉瞬间紧绷,整个身体更加僵直。可随即她却摇摇头,温柔又坚定地支撑着我站开了几步。之后我们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直到将近苏皖下车的那一站,我似乎听见她在小声说着什么。我转过头看她,发现她也正在看着我。四目相对下,我分明发现她的嘴唇在翕张着,但仍听不真切。于是我把耳朵凑过去,余光看见她的身体顿了一顿。狡兔一般地,苏皖突然踮起脚,在我的唇上浅浅啄了一下。而后又迅速地退后,像一只受惊的鸟雀。绯红攀上她的两颊,好像冬天里受冻的樱桃般剔透可人,她的头低垂着,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像在地上寻找。

我好像从头到脚地被电击,看着苏皖弱不禁风地瘦弱身影,好像风雨中孤独无助地摇摆,一股保护的冲动逐渐便要占据我的大脑。在极力地压制下,它终究没能突破那扇厚重的门。我现在时时感激着彼时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智,阻断了可能的悲剧发生。

我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这意味不了什么。”

我看见她抬头,双眼失去了持续一整个午后与傍晚的光泽,嘴巴半张着,好像想说些什么又如鲠在喉。苏皖埋下头,她的齿在唇上清晰地印下了一排深深的咬痕。

“混蛋!”她这次说得格外响亮,就好像在我的心里向外呐喊,于寂寂的心城间久久回荡。车门打开,她冲了下去,一次也没回头,直到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出站口的拐角。

那扇厚重的门被狠狠地关上,这次,连光也荒芜,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的阴影里默立。

我环顾一周,周围的人全在看着我,以此提醒刚刚真真切切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妄的幻想。地铁上已有很多空位,我缓了缓,随便找一个就近的座位瘫坐下来,戴上耳机,在突然袭来又好像如约久违的孤独中,再次开始煎熬自己的苦楚。

车过一两站,手机响起一声蜂鸣。我解锁,是她发来的,没有信息,只有两张照片,是我举起相机的模样。我立即回忆起陈苏皖与沈周的那一段模糊的对话,心中了然。“跟我扯上关系,总是不太好吧……”我长叹一口气,对感性的那一半自我解释道,对幻想中仍然坐在我身边的苏皖解释道。一阵猛烈的没有预兆的心的抽搐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关上手机,未作回复。

耳机里的音乐命运般地戛然而止。

车门命运般地开启。

我起身、走出,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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