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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警校毕业,我分到了市警局,局长说:“小乔,你刚毕业,从你在警校的表现看,是个好苗子,好好去基层锻炼几年,啊!”
“是,局长,服从领导安排!”我立正回答。
新宁区派出所的早晨是从一杯冷掉的茶开始的。
昨晚我值班,几乎没睡,让一起值班的小吴去休息了。
报警电话是在晚上九点多响起来的,我正往值班表上誊写前两天的纠纷记录。
小吴刚进去,还没睡着,听见电话 就出来接。
“建新小区3号楼,老人说邻居偷了她的假牙。”小吴接了报警电话后憋着笑,“第三次了。”
我却没有笑,新建小区3号楼的老人已经有八十多岁了,就一个人独居生活。
我盯着办公桌上那杯浮着茶梗的褐色液体,想起老周昨天的话:“小乔,茶凉了就别喝,伤胃。”老周是我的师父,干了三十年的片警,喉癌晚期,动过手术,说话时总像含着一把沙。可他还是抽烟,偷偷地,在档案室后窗根底下,烟头摁灭在花盆里,我总是偷偷叫保洁阿姨去清理干净。
“走,我们去看看。”我“啪”一声合上本子,起身和小吴开着警车前往新建小区。
建新小区是上世纪的老楼,楼道里贴满“疏通下水道”、“重金求子”、“修补屋顶”、“开门锁”等乱七八糟的广告。
301的门虚掩着,我敲了三下,没人应。推门进去,一股陈腐的霉味混着中药罐子的苦涩味。王老太蜷在藤椅里,电视正播着《还珠格格》,紫薇的眼睛哭得核桃似的。
“假牙在您枕头底下。”我进了老太太卧室,在她床边蹲下来,从她绣着鸳鸯的枕头套里摸出那副粉红色牙托。
上个月她报警说假牙被儿媳下毒,上周说是野猫叼走的,结果在她厨房放碗柜子里找到的。
她总是有事没事拨打110求助。
王老太的嘴因为没带牙套,瘪下去,像颗风干的枣。她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掐进肉里:“小乔姑娘,你师父呢?”
“老周住院了。”我掰开她的手指,把假牙放进她手心里,“您要是闷,我帮您联系老年活动中心?”
她突然笑起来,牙龈裸露着:“那儿都是等死的人……我闺女上次回来,说我这屋子像坟墓,透着腐烂味。你说气不气人?”
我无语了。
阳光从纱窗漏进来,照在她床头的相框上。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姑娘一手一本奖状,笑出一口白牙。那是五十年前的王老太。手里的奖状是纺织厂先进工作者,市劳模。
她的荣誉证书一本垫在瘸腿的饭桌下,纸质奖状帖在墙上早模糊了字迹。
我们安慰了王老太,又哄她早点休息:“您放心,我们不走,在这儿陪着您!”
王老太这才进卧室躺下。我们坐在客厅,轻声细语聊着天。
一个小时后,卧室里传出老太的鼾声,我们才起身悄悄出门,再替她关上门。
回所里的路上,我们顺道拐进医院。老周的病房在走廊尽头,床头柜上摆着半包“红塔山”,应该是趁护士没注意拿出来的漏网之鱼。他正盯着输液管发呆,见我们来了,喉结动了动:“王老太又闹了?” 低声沙哑的声音。
“假牙系列剧第三集。”小吴开玩笑地说。我削着苹果,皮断成几截,没说话。
老周忽然剧烈咳嗽,痰盂里浮起血丝。他摸出根烟,没点,只是嗅:“她闺女在美国吧?上次回来那次,穿得跟明星似的,吵得整栋楼都不得安宁,说老太故意尿裤子逼她养老。”
深夜,医院走廊静悄悄的,老周突然说:“昨儿我梦见自己二十出头,追个抢劫犯,翻墙时裤裆撕了。”他笑起来,皱纹里堆着岁月,“现在撒尿都得扶墙。哎,老了都不中用了,想当年那似水年华,姑娘都冲着抛媚眼呢!”
老周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开心的话。
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们,我们还年轻,不要负了这似水年华。
后半夜所里倒是安静,没什么事。躺在单位格子铺里,隔壁小吴的鼾声一声比一声高。我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看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凌晨五点半,报警电话又响起,说河边有个老头要跳桥。我和小吴赶到时,太阳探头探脑地,懒洋洋才露出一点点。老头坐在护城河栏杆上,脚边地上摆着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枸杞。
“李叔?”我认出是菜场门口修鞋的,“您这是……”
“看日出。”他头也不回,“他们说这河淹死过人,没错,那年我老婆就是在这条河里淹死的。”
风吹起他稀疏的白发,像团蒲公英。小要上前拉人,我摇摇头,掏出老周那半包烟递过去。李叔愣了愣,接过来叼上,我给他点火时,发现他手腕上有道陈年疤。我看过他资料,1976年,他因“投机倒把”判了五年。
烟烧到一半,他自己爬下来了:“今天是我老伴忌日。她活着时,总嫌我修的鞋针脚歪,我哪有她手艺好?”
他一直蹲在河边抽烟,我们也不能走,怕走了他发生什么意外。我叫小吴把车开回所里,他就下班了,我反正也下班了,就在这儿陪着李叔了。
李叔突然说:“你们所里那个老警察……是不是快不行了?”
我的心头泛起一层苦涩的味道:“他是我师父。”
“我知道,他呀,是个好人,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当年我蹲大牢时,家里都是他招呼人来照顾的。”
“是,老周是个好人。”我哽咽了一声,是发自内心地悲痛,
那天我也是夜班,交接完后去档案室整理老周的卷宗。最底下压着本泛黄的相册:1989年严打,他押着犯人游街,胸脯挺得笔直;1998年洪水,他腰间拴绳蹚进溃坝区;2003年非典,他戴着纱布口罩给隔离楼送菜。
送李叔回家后,我又回了所里,想继续征集老周的档案。
窗外,清洁工正扫着满地落叶。一阵风过,那些落叶轻飘飘地飞起来,像一群迟到的信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