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7日,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空气的温度依旧残留着冬天的威力,我骑着电瓶车,穿过一个村庄,似乎刚刚散集,几辆货车停靠在路边,货物多数都搬上车了,只有几件零散地摆着,还有叫卖的喇叭正在努力的鸣叫,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这散尽的乡场上最后的挽歌。我驶在这段路上,像是走在时空中,回到了童年,和奶奶一起赶集的每一个日子,然而这时空剥夺了我童年的斑斓。因此,我感觉连我在内,整个画面都是灰白的。
终于驶上了小路,有了点颜色,夹路而开的,有几株白色的樱花,粉色的桃花。只是开在湿寒的空气中,总让人无心驻足。田地像一件灰黑的补丁衣服,偶尔鲜亮的油菜花就是贴在衣服上的补丁,这土地似乎不明白,在鲜亮的补丁,也补不新这破败的衣服。爬上一个陡坡,便到了我的目的地。这是一间很宽敞的大屋子,院子用青石板铺成,角落长满了青苔,颇有几分韵味。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走进家门,四个男人正在吃饭,一盘炸糊了的花生米,两盘一模一样的炒猪心肺,一大碗没了热气的鸡汤,没有米饭,一人面前放了一碗酒。我问其中那个脸已经红了的男人:“他没在家吗?”
“没在。”他说,“知道你要来,早上就跑出去躲了。”
躲我的是我的学生,红着脸的是他的父亲。他拉过一条凳子,给我泡了一杯茶,我吹了一路冷风,很冷,但他家的炉子已经没了烟火的气息,我只能靠手中的那杯茶取暖。
“老师,我家这娃娃不听话啊。”他红着脸,开始给我诉苦,“我们管不住啊,死活不愿意读书,多说几句还会和我们发脾气,还是要麻烦你老师好好的和他沟通······”
我不知道该怎样你回这个父亲的话,怪家庭?怪贫穷?怪社会?怪手机?怪网络?有人说,我们给教育找了太多的借口。是的,也许是这样的,因为当你下定决心要用教育改变一个人时,你会发现,教育绵软无力。当我面对这个微醉的父亲,我竟会心生愧疚,哪怕他对儿子是否继续上学并不十分在意,哪怕他对教育的理解只是一句“希望老师管严点”。但我还是不忍心去责备这样的一位父亲,因为我的愧疚更多来自于他的儿子,一个未满十五周岁的少年,他的未来握在我的手中,我却看着他慢慢暗淡,无计可施。第一次家访,没说几句,我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他还在睡觉,你去嘛。”他站在拐进他家的路口,轻轻地对我说话,好像说大声一点,他儿子就能听见一样。
“你回家去叫他起床嘛。”我说。
他冲我摆摆手,说:“不行,我回家他就跑了,你去叫他。”
没有办法,我只得先进家去。我学生的母亲正在院子里洗头,见我进来,抬起头说一声:“老师,来了!”又低着头接着洗。我站了大概半分钟,她又抬起头来说:“他还在楼上睡觉,老师你去喊他,我们喊不动,他会和我们发脾气。”
我就这样上了他家的二楼,屋子宽敞大气,但屋里的陈设配不上这样的大气。学生的屋子在一上楼的左边,里面只有一件床,一个衣柜。衣柜空着,衣服全被揉在床上的一个角落里。我还没踏进屋去,就闻到了刺鼻的臭气,接着就看到油腻起壳的枕头,他用被子蒙着头睡,那被子也已看不出本色。
“小韦,小韦。”我喊他。
他从床上弹起,似乎还未全醒,最先蹦出的一句话便是“我不去”,语气十分生硬,说完就把头拧到一边,不看我,也不说话。
“有什么话,起床慢慢说。”我说。
“我不去,我不起。”他的态度十分强硬,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父亲一直在外面不肯回家,他母亲还在洗头。
“不是非要回学校不可,只是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我耐着性子说。
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我听到他母亲上楼的声音,一进门,就用布依话和他说着什么,然后伸手去拉他,他用力甩开了母亲的手,言辞激烈地回应着。
“你去把他爸爸叫上来嘛,一起劝一劝。”我对他母亲说。
他母亲又下楼去了。
“起来吧,不管读不读,起来我们好好地谈谈。”
“我不去,我都说我不去了,你为什么还要逼我。”他终于转头看我了,瞪着圆圆的眼睛,紧咬牙关,双手握成拳头,似乎随时都会跳起来和我拼命。
我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狠狠地抽了他两巴掌,并吼道:“你吼哪个?你不会好好说话吗?我是你的老师,你是什么态度,你吼哪个?我是喊你回去读书,是拉你去坐牢啊?是拉你去枪毙啊?我是害你啊?你不高兴,我比你好不高兴,你有本事再给我吼一个试试!”
其实我知道这怒吼和耳光都是绵软无力的,这孩子虽然没有回嘴,但依旧转过头去,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冷漠和牛也拉不回的倔强。我感觉身为教师的尊严在那一刻轰然倒塌,我不敢再看这孩子,便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尽量地避过这一家人,以及几乎同我尊严一同崩溃的泪水。
我们争吵的这一幕正好被他赶上楼来的父亲看到,他父亲似乎也到了愤怒的极点,用布依话吼他两句,他仰起头来回击。他父亲跳到床上,照他背狠狠地给了两拳。他又哭又喊,从枕头下摸出身份证,胡乱提上裤子就往门外冲。他父亲一把将他搂住,我也急忙回身扯住他的手,他拳打脚踢,始终挣脱不开,整个人便如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用近乎嚎叫的声音吼着:“我就是不想读,你们为什么要这么逼我?”筋疲力尽之后,他软软地坐在地上。
“你不用担心。”我说,“我不会再叫你回去读书了,我教不了你,即使你回心转意,想回去读书,我也不会收你的。”
其实我这话说的是多么地可笑啊,我不收他,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更何况我也没有权利不收他,我没有权利剥夺一个义务教育阶段适龄学生的受教育权,不但不能剥夺,如果他不上学,无论什么原因,我都要承担全部责任。
我会这么说,似乎只是想要遮挡我的无能为力,以及我自认为被剥得赤裸裸的身为教师的尊严。可是,就连这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在一天之后,被我亲手扯下。学校要求我再去一次,尽一切办法把他劝回来。我又不得不返回他家,还拉上了他的英语老师、历史老师以及计算机老师。这次他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很听话的就起床了,也按我的吩咐,和老师们问好。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他知道知识可以改变他的命运,他也知道他这个年纪,应该返校读书,然而他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学校了,已经下定决心了。”他只是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孩子,很轻易的便将一辈子说出了口。
回学校的路上,我思绪起伏,想起上学期刚开学时,他因为作业没做好被我批评,他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摔,墨水撒了他一手,他嘶吼这说:“你以为我想这样啊,我就是学不进去,我就是听不进去。你晓不晓得,我不想去想,但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爸爸打我妈妈,打我,打得我半夜不敢回家,大过年的还要提刀砍我妈妈,我妈在外面连家也不敢回。”他一口气,吐出了十多岁的心灵里埋藏已久的悲苦。我一时错愕,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轻抚他的头,闻言宽慰,告诉他一个坚强的人,是要用行动保护自己所爱的人的。他抽泣着告诉我,他要保护他的妈妈。只可惜,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学期中段,他和我们班另外三个孩子翻越学校围墙,给我留下一张纸条:“老师,对不起,我们想要感受下大人的生活,我要去打工,一个月就回来,不要找我!”我立即通知所有孩子的家长,其中一个家长很快就找到了他们,但他只带回了自己的孩子。当晚,我用被找回的那个孩子的QQ联系上了他们,以那孩子的名义告诉他们我又跑出来了,让他们告诉我他们的位置,我好去找他们。三个孩子很机灵,要我用布依话和他们发语音,不然不肯相信我。我把那个被找回来的孩子叫来,让他们约好了见面地点。
晚上十点半,我和同事开着车,带上那个孩子,到他们所谓的“老地点”等着他们。那时候还是夏天,天气并不冷,我却忍不住发抖,上下牙不受控制地碰撞,胃也开始阵阵地绞痛,我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渐渐地,我听见他们的说笑声,终于还是沉不住气,在他们离我还有十来米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三个人便往三个不同的方向跑,我只能选择其中一个追,追了大概一百多米,我喊:“站住,有什么话停下来我们好好地说。”
我听到那孩子略带哭腔地说:“你不要打我。”这下,我才确定这孩子是他。
我说:“我不打你,你别跑了。”
他终于站住了,哭着说:“我们想出去打工,你们哪个都不理解我们,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感受,我们的辛苦。”
我已经忘记当时是怎么宽慰他的了,只记得最后他依旧给我一个承诺,“我不会再跑了。”可那之后,他还是跑了三次。
如今,他依旧没有表现出半点想回学校的意思,但我仍然坚持着往返于学校和他家之间,希望用我绵软无力的语言,劝回这个心如磐石的孩子。
《放牛班的春天》有这么一句话:“每一颗心都需要爱,需要温柔,需要宽容,需要理解。每个孩子都来自纯净无邪的地方,永远都是应该人间万分疼惜的珍宝。”我永远无法忘记电影里那些孩子纯净的面庞以及天籁般的歌声,仿佛让我触摸到了天堂一般。他和那些孩子同样是孩子,同样都是不幸而倔强的好孩子。唯一的区别在于,我并不是马修,我是一个失败而无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