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时候村里死人了就会过几天响起吹唢呐,刚死的时候就会在屋外响起鞭炮声,然后挂起喇叭从白天响到夜晚,第二天凌晨就开始响起,意思让祥峰早点起来,过来给主家帮忙了。这是农村人多力量大的一个最好的例子,也是集中力量办大事最铁的证明;但是我更愿意把它叫做吹鬼子(不知道这个鬼子是不是这样写的,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有些土方言该怎么写),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这种吹鬼子的事情也见多了,更多是一种热闹和麻木。当做农村生活一种消遣事。直到我跪在母亲的灵前,看着她的照片,周边响起刺耳的吹唢呐,我这才意识到这不再是热闹和乐事,而是我人生悲痛的事,所以我将这丑陋的名字以后就叫做吹唢呐,以此让我避开这让我响起母亲的唢呐的土方言名字。
一
电影《百鸟朝凤》里面的情节让我印象深刻:在无双镇,吹唢呐这种传之久远的民间艺术,绝不止于娱乐,更具意味的是它在办丧事时是对远行故去者的一种人生评价——道德平庸者只吹两台,中等的吹四台,上等者吹八台,德高望重者才有资格吹“百鸟朝凤”。对于新出的电影,我总是慢半拍看到,不是我对于看电影不感兴趣,而是实在没有时间去电影院看,刚开始我对于电影并没有多少印象,只是因为我所欣赏的一个电影制片人方励一跪,让我对于这部电影有所了解,他说给影院方只要你能够在这个周末给我们安排一场黄金场,我老方愿意给你下跪。”
且不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这份对于传统文化,以及吴天明的遗作的怜惜,也让我肃然起敬。有网友将方励跪着说话和电影吹唢呐合成一个视频图,让我看到唢呐那特有的悦耳动听感觉。在这之前听吹鬼子是听不出这种感觉的,更多的是一种悲痛和无奈;因为没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去再听这个乐器,毕竟上不了台面。吹起来带有一点晦气丧事的感觉。这部电影讲的就是发生在陕西民间的故事,老一代唢呐艺人焦三爷爷是个外冷内热的老人,看起来严肃古板,其实心怀热血,影片表现了在社会变革,民心浮躁的年代里,新老两代唢呐艺人为了信念坚守所产生的真挚的师徒情、父子情和兄弟情。对于影片讲述内容我无需做过多的详解,这个网络上评论很多。
当然我眼中的唢呐也确实和电影一样面临尴尬,城里年轻人看不懂电影里老艺人故事情节,当然也不会深究这是不是还叫吹鬼子。因为这个毕竟不是纯乐器,音乐大学里没有这个课程,年轻人也没有拿着个在街头卖艺的。城里人无须懂,农村年轻人也没有几个人愿意继承这个东西,在我的老家村里管刘西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唢呐队伍可是在关山镇出了名的,领头不仅吹鬼子好,更厉害的是练就一口的口才。
随着电子炮的出现以及歌舞的兴盛,吹鬼子慢慢成为一种陪衬,可有可无的鸡肋,更多是陪孝子去接亲戚饭的一种伴奏的形式。吹的还是那几个人,关山镇每邻村公坟新添一座,他们的吹鬼子队伍就会出现,如今只剩下三五个人,这几个手艺人两鬓都添白发,还是不停的再吹。带头的人笑言估计自己死了就没人给自己吹鬼子了。
二
村里何时最热闹,何时最恐惧荒凉,就是过年;过年了,家中的游子们陆陆续续的回村了,每个家庭都装有网线和WiFi,刷微信看微博追剧再加上无力吐槽的春晚已经让春节的假日过得空虚中的充实。我一直在农村待着,所以对于春节的来临有些恐惧,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春节过完之后所有的人都回陆续的离开家乡,奔向自己梦想奋斗的地方。过年也有和唢呐一样让人印象深刻的乐器,比如吹喇叭、打鼓以及敲锣等。当然喜庆的春节再吹鬼子显然是鲁迅笔下老实人,只有挨打的份。当然这种情况在我官刘村真的发生了。
按辈分我叫奶奶呢,当时正值她大孙子要结婚了,这个奶奶已经病入膏肓,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时而把白天当黑夜;时而把凌晨当黄昏。这也正是家里人比较纠结的地方,结婚的日子不能随便更改,就希望结婚完了那怕奶奶再死,也让人喘口气。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正当屋前忙碌结婚时,奶奶在自己的房子里一直糊涂,突然清醒了,就问伺候女儿们大孙子婚事怎么样,媳妇漂不漂亮,女儿们说媳妇漂亮,大孙子婚事一切顺利。奶奶很高兴,就一口气咽下去了,再也没有醒过来。奶奶安心的去世了,留下给后人一大顿麻烦事,是先办丧事,还是先办婚事呢。媳妇的娘家人已经觉得这个是晦气事,但是不同意更改婚期,不希望让这个婚事拖得太久。至于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
很久未见的奇事就出现了,吹唢呐的和敲锣打鼓的人都进了门,一派是过喜事的,一派是过丧事的。对联先挂的是红色的,季节还算好的,冬天尸体不会发臭,当时还没有流行冰棺。除了帮忙的人,过年很多人都闲的,就听闻官刘村出了这档奇事,就跑来看一看热闹。婚礼匆匆忙忙的举办完之后,就开始给奶奶举行葬礼,这婚丧的事情攒在一块,不仅让大儿子忙的有些手足无措,更让帮忙的祥峰有些拉不开,一般在一个村里碰到婚丧事情撞车的,先是办丧事,然后再办婚事。这样喜事可以顺利的办下去。
因为结婚的事情花去大半,家里没有多少钱再给奶奶办丧事,奶奶的几个女儿凑了些钱叫了吹鬼子的,其他的电影和大戏都没有叫,就这样女儿们和亲戚们出了两次门户,稀里糊涂在吹鬼子的调子声中埋葬入土为安了。当然吹鬼子那些人心里很是郁闷,什么额外的钱财和东西没有着落,因为主人家已经过事过穷了,没有钱了。直到如今,这一家人的日子还是半穷不富的,大孙子后来开出租车腰病犯了,也就没有固定的收入。二孙子第一个媳妇闹离婚之后,留下一个孙女,也是晃晃荡荡几年,没赚几个钱,还不是一切从头再来。当然提起这件事刘西队的吹唢呐的头狠狠抽着软延安的烟。摇摇头:“狗日的,摊上这种主人家,把我这些人都饿死了,忙还的帮,一个堡子的,帮了还啥都没有落下。哎!”农村人就是这么奇怪。为了关系和面子,赔本的买卖也得做。
三
回到我母亲去世的那天,方励跪着祈求电影院多安排几次《百鸟朝凤》的电影,视频传出了唢呐的声音,我跪在母亲的灵前,伴随着吹鬼子的声音。母亲去世本身让人悲痛,我家的光景很是不错,村里人都在看我家的丧事该怎么过。丧事一般过三天,我那三天都在睡梦中惊醒,冬天的夜晚狂寒风扎起,让人很是惊恐。早晨起来都在想今天母亲去世的第几天,过了三天之后,到了母亲下葬的那一天,吹鬼子的人才开始用尽全力吹了。当灵前帮忙的人开始将金山和桌子上的贡品开始慢慢挪下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母亲真的去世了。吹鬼子的人一直吹得不停,脸都憋红了。所有帮忙的人已经拿好铁锨,吃完饭之后。都走向粮站背后的公坟那里,我那天哭的很伤心,前面是用三轮车拉的母亲棺材,随后是母亲的侄女和外侄女,还有就是村里和母亲关系好的人也来送行。
到了坟里之后,这才是吹鬼子人敛财最佳时期,那个领头的人开始卖弄了自己的口才,刚开始把我母亲生平事迹说了一遍,这下就是比“孝心”的时候了,老表也给自己的姑妈点了三首歌曲,就是三十块钱的。怎么比,不是比谁哭的伤心,哭的惨,而是给吹鬼子的人点歌,点的都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好人一生平安》等曲目,毕竟其他的歌曲也不符合气氛,一首十块,这样的场合没人愿意搞价,你不点歌也可以,但是周围的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其中有一个人大喊一声:“狗日的xxx,你给哥来五十块钱,使劲吹。”点五首歌的是一个外地人,他很久没有回自己的老家了,为了和本村的人关系搞好,村里人的大事小事他都要参加,小到孩子满月考大学,大到孩子结婚老人去世。没有一个缺席的。当天他喝了很多酒,吹鬼子的再吹歌曲,他在旁边跳舞,我们自家人不会有人责怪他,因为这样的场合能点歌已经是对母亲最好的告慰,其他的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当然我知道这样的敛财方式让人很厌恶,但是我们这些所谓的大学生,也无可奈何,因为农村的风俗几千年传来下,不是一两个人能改变的。
二舅妈去世和母亲的去世时间不到半年的时间,吹鬼子还是这些人,到了埋葬的那天,正值三伏天,很热。坟地里扔满了喝完和未喝完的果啤和啤酒瓶,我和哥哥在二舅妈的坟地里,互相使了一个颜色,哥哥掏了二十块钱,我掏了十块钱,给吹鬼子的人,让他们点歌。这也是另一种还情分。二舅妈埋完之后,我和吹鬼子的人走在一起,我笑着问他:“这活路挣钱的,谁家还不死人,谁会在墓前搞价啊。美着呢。”这个吹鬼子的头吸了一口烟,我看到他和方励那种复杂的表情,说道:“哎,时间不会很久,这门手艺也会失传的。虽然是一种敛财,但是没人愿意再挣这个钱啊。”说完眼睛有些湿湿的东西在打转,我再也没有问下去和聊下去。
对于这门手艺到底是叫吹唢呐还是吹鬼子,我至今没有弄明白,也没有具体去问刘西村的那个头。因为我不想搞的那么明白,只要在丧礼响起这种乐器的声音,我才明白自己也在慢慢老去,母亲离开我的日子又远离了一步,而我“见”母亲的那个世界也近了一步。人到了某个年龄段,就会多几分为人子女为人父母的重任,苦涩,无奈,惆怅无奈的事情会莫名的很多,有时困惑,有时感慨脚下的路在何方,似乎一切早已注定,该不该出现的都已出现。只是我们一直跪着再走向远方。耳边会莫名出来不知是叫吹唢呐还是吹鬼子的声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