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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大如年。
在我们这一带沂蒙山区,冬至叫“冬歇”。
上个世纪70年代的冬歇的气氛很浓,主要是包包子和上坟。
“包子”是我们的土话,就是水饺,饺子。“大包子”特指蒸包。为了区别,包水饺会特意说包小包子。
那时,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包子。除了过年过节,偶尔来了贵客才包包子。
谁家孩子打架,家长就吓唬对方:“打了俺,到你家赖着吃包子。” 可见,能吃上包子是一件很严肃,很隆重的事。
那时没有谁不喜欢天天过年,吃包子解馋。
冬歇包包子可谓兴师动众,蓄谋已久,带来冬天的节奏,徐徐拉开了过年的序幕。
包包子的关键是白面和馅儿。
那时日子过得紧巴,白面很稀罕,很多人家没有足够的面。家里来了客人,拿着瓢头借面更是常有的事。更别说借鸡蛋,拿借盐,端着碗借油,
那时生产队,麦子是细粮。冬小麦从寒露播种,历经风吹雪盖,到来年芒种收割打场,一粒麦子一串汗珠子。麦子生产周期长,很多麦地靠天吃饭,产量不高。
打下的新麦子金贵,晒了又晒,直到放嘴里用牙咬咯嘣响,才小心翼翼地储存在瓦瓮里,宝贝似的盖得严严实实,唯恐让老鼠拖走。
这些麦子一部分留作自留地里的麦种,另一些要磨面。
时不时要查看麦子是否潮湿了,潮湿了的麦子会发霉,不能做种子,磨出的面也不白,还没有香味。
磨面需要先捞麦子。麦子在土场院里打的,沾着沙土,有些还带着麦壳。所谓“捞”就是泡水里漂洗干净,然后再晾晒干。
磨面可以用石磨。石磨慢慢嗡嗡转动,两磨盘之间的流淌出来面粉,面粉越积越多,把面粉慢慢地扫在簸箕里,然后过箩,过了粗箩过细箩,把面粉分成三六九等来,什么样的招待客人,什么样是自家吃的都有讲究的。
后来,队里有了加工房。那磨面机看起来像个三角形的车头,上面安着个铁斗,麦子就从这个斗里倒进去。
那时村里没有电,磨面机用12马力柴油机轰隆隆带动,经过机器齿轮磨合,麦子淌进下面的一个大箩筛上,左右摇晃,细面粉被筛到下面的一个大木斗里。
被磨碎但不细的从大箩筛的前面淌到下面一个小木斗里,等淌满了,再换另一个木斗。端起淌满的木斗,将其再倒进上面的斗里,再磨再筛。反复进行,直到剩下粗的麸子。
机器加工的面分为大部分的白面,一些个黑面和麸子。麸子是上等的猪饲料。先吃黑面,舍不得吃白面。逢年过节,家里来了贵客,才舍得用白面。
平日里,蒸窝头,包蒸大包子,摊煎饼,粗粮面里搀上点白面搭着吃就美着呢。老百姓有几家整天价包包子,吃白面馍呢?
冬天里,南墙根下晒太阳,听老人们讲故事。
说陕西有个穷地方,人们吃不上饭,但再穷也敬奉神灵。那年冬天,天寒地冷,很多人饿死了。神仙们决定悄悄地拯救这些可怜的老百姓。趁着下雪,在那个地方下了一夜的白面。人们开始不知道,扫雪的时候有个寡妇发现了。一传十,十传百,大伙欢天喜地,家家有了吃不完的白面来过年。
那个寡妇有个傻儿子,因为冬天冷冻得哭。寡妇就用白面烙了一张热乎乎的大饼,垫在他儿子的腚底下。
一个神仙下凡走访民情,化作成了一个乞丐,刚好来到了寡妇家要吃的,寡妇非但不施舍,反而还恶语相加,说那神仙多管闲事。神仙很伤心,又到其他人家转了转,发现这个地方的人们好了伤疤忘了疼 ,飞扬浮躁,坏了心肠。于是又让面变回雪……从此,下雪的时候,时常看看是否是雪白的面。
还听老人们讲闯王过黄河,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进入北京城,闯王问手下最想干什么,手下说天天过年吃饺子。那时我还小,根本不知道闯王就是来自陕西的李自成。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的人们的目标就是能吃上白面馍。少安他们恰恰也自于那片黄土高原。
面是粮食里的精品和稀罕物。吃上白面,包白面包子,那是神仙般光景。
人们盼着包包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多吃点油水。
冬歇包子馅儿,多是白菜萝卜,多放点油就知足了。油有豆油,花椒种子油,棉花种子油各种植物油,花生油,芝麻油就很稀罕了。
最盼的是猪肉白菜馅儿,或者猪肉萝卜,芹菜猪肉。那时的冬天,几乎没有韭菜。有一年冬天快过年了,父亲从外面带回来十几棵韭菜,用报纸包了十几层,仙草似的稀罕与惊奇。
那时的物价很低,但手里没钱买不起。有些东西有钱不一定买的着。
那是一个鸡蛋3到5分钱,一盒火柴2分钱,一斤盐1毛4。一等猪肉7毛一斤,三等肉5毛8,不过要凭票买。
割肉大家争着要肥的,便宜的。带肥的肉可以炼出猪大油。冷却的猪油泛白,装在小油罐里,每次炒菜戳上一点儿,唯恐放多了,菜里见油花即可。能吃上腥油就知足了。炼油会剩下油渣子,这是包包子的上等料。正儿不经的猪肉馅的包子很少吃得起。
年到年,冬歇吃包子,年五更吃,年初一吃,年初五,正月十五和麦季里打下新麦子吃,其他包包子的机会就少了,除非家里有,来了客人,逢什么喜事。
因此,包包子是一件大事,花天喜地的事。
包包子要有全套的家什儿。擀面杖,面板,和面的瓷盆这是必备的。更要有笊篱,盖垫和瓦鼓箅子。
那时还没有塑料,有铁笊篱这一类的,但个人舍不得买,也很少买不起。
笊篱是自己用山里的细荆条编的,前面一个张开的的大头,后面是粗的把柄,结实耐用,捞麦子,捞包子,捞虾……各种用途,家中必备。
秋后,往往绑扎新笊篱,好专门冬歇下包子用。
高粱在我们那里叫蜀黍。
盖垫是用蜀黍秸秆头上的莛秆做的,莛秆又叫疙档儿。把许多这样的疙档儿纵横两层串在一起,裁去边缘部分,就是这个圆形的厨具了。
它分正反两面,稍微凸起的一面为正,略微凹下的一面为反。正面朝上盖锅、瓮、缸等器皿,称做盖儿;反面朝上搁放馒头、擀好的面条、包好的饺子等食物,叫做垫。可盖可垫,故称盖垫。
包好的包子,馒头,切好的面条都可以放在上面,另外还可以晾晒些辣椒、豆类。除了圆的,根据需求,可以做成过其他形状。让四周翘起来的,像扁扁的船形的叫瓦鼓箅子,可以盛捞出的热腾腾的包子,湿淋淋的菜,起到控干的作用。
蜀黍除了打下高粱,秫秸叶子可以喂牲口,粗壮的秫秸杆可以盖屋封屋顶,用麻绳串成垫子晾晒各种东西,就是留在地里的茬子,刨出来晒干了可以烧火。
蜀黍浑身都有用处。每年生产队里春上耩上大片蜀黍,个人自留地里也爱耩,它还耐寒,比麦子泼辣多了,实实在在的粗粮。
我们小的时候,每年秋后,姥姥会来我们家住上几天,帮母亲缝缝补补,拆拆洗洗,给我们棉好冬衣和被子。另外,姥姥串出大大小小,圆的方的各样的新盖垫。姥姥还会做莛秆的精致的小箢子,扎条帚。惹得心灵手巧的邻居们都来学着做。秋日的我家门前的桂花树下的暖阳里,人影绰绰,花天喜地。
老百姓风里来,土里去,简简单单,守着一地高粱过着紧紧巴巴日子,有滋有味,还蛮有奔头。
每年秋后砍了蜀黍,各家都留了莛秆做盖垫,瓦鼓箅子,等着冬歇吃包子用上新的。
临近冬歇,人们都到村前小河里刷洗盖垫、箅子,新做的刷,旧的更得洗刷干净。
冬歇包包子,一家人忙活。人多力量大,剁馅子的,和面的,擀皮的,专门包的。小孩子也闲不住,抱柴的,添水的,拉风箱的,剥蒜的,砸蒜的,还有提着瓶子打酱油醋的……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第一批包子下十几个,捞出来,用专门的碗盛,要到林地里去上坟,给祖先供奉。等上坟的人回来了,大家再一起吃。
家里有老人的先让老人吃。我们家邻居是个老光棍,去过朝鲜战场,每年冬歇我家吃包子,都是打发我给他送去一碗,省得他一个人忙活。习惯了,有时他早就砸好蒜等着了呢。同时,把他的稀罕的好吃的让我带回家。
如今,这样的场面如同梦境了。
母亲今年80多岁了,生活在农村,很会做面食。每次回家,总要给我们包顿包子,喜滋滋地看着吃,不停地问咸不咸,唯恐盐放多了。
老母亲小时候带着她的弟弟妹妹要过饭,对如今的生活很满足,经常说现在这个社会,想吃啥就吃啥,天天过年。
从80年代末,村里原先的麦地陆续退耕还林,栽上果树。很少有人种麦子了,更几乎没有人种蜀黍了。母亲想串个盖垫儿都找不到根莛秆了。
几年前,父母搬到城里,很少回老家了,母亲时常给我唠叨那时的穷日子。
几天前,我回家,母亲又给我包了包子,我就问她冬歇的时候包包子了吗?
母亲愣了一下,反问我:“哪天是冬歇啊?整天住在楼里不出门,都忘了!这不又要快过年了嘛!”然后,就没有说话。
母亲忘记了冬歇?我觉得不大可能。
2025年1月5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