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会、聚餐交流、驾驶、洗刷、阅读、写作……这些,尚算年轻的我,做起来不费劲。日子溪水一样流淌,直行、转弯、绕过溪底突兀的石头,继续顺势而行。世界不算特别丰富,至少不那么无趣,还有轻风鸟鸣相伴。这些,健全得让你以为一直、永远。
但,突然,色彩被滤掉,声音越来越模糊,面对人脸的时候,恍惚亦真亦假,是点点,还是连成一片的画面?一张一合的嘴巴,在说些什么?偶尔尖锐的声调,是否意味着什么?
……
老娘的世界,就是这样。
我几次拍打老娘敦实的后背,试图吸引她注意,或者阻挠她某些行为时,非常清晰,以为碰到了“墙”,一堵肉墙。
这边是我,那边,是老娘。
2
我们给老娘配备了定位手表。以防找不到她。
第一次惊慌失措,是老爹术后。
我下高速,大哥上高速。大姐在医院值班。我电话问,先回家看老娘放行李,还是直接去医院护理老爹。大姐说,先回家,老娘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咋样。
家门,紧闭着。我忘带钥匙。拍门大半天没有回应。奔厨房那面一看,阳台玻璃紧闭,没有电视声。我知道叫门没用,老娘的耳朵,再大的敲门声估计都是三十里外的翻书,杳不可闻。没人陪她,会不会出去溜达了?
掏出手机定位,竟然在老爹手术的医院里。好惊讶!
连忙打电话:“老娘是不是跟去医院了?”“为什么定位显示在医院?”大姐有一阵没反应,肯定地说老娘不在医院,在家。 在家?我再定位,手表依然在医院。大姐疾呼“我马上下去找找!”
我们三人都可以随时查看老娘的位置。
手表的位置变了,距离刚才定位有十几米。
大姐打过来“医院门口没有!”我再次刷新,手表又变了数十米。方向是回来的方向。再刷新,又变了数十米……我又惊又跳,老娘腿脚不便,以这样的定位,不是手表被偷,就是人和手表都坐上了公交车。她知道怎么坐车吗?
我不断地刷,越刷心里越确认,老娘出走了,估计去医院了,估计没找到老爹,又回来了。
“我去一路迎老妈吧!”手表定位显示老娘这会到了附近的菜市场。我赶紧给大姐说,“我去找她。”这范围,比路上寻找公交车,困难小多了。
姐夫接了电话回家给我开门。进屋巡视一圈,老娘鞋子不见了,定位手表也不在常放的位置。前后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这是老娘谨慎的行为模式。我确信,她出走看老爹去了。十几站公交,好远的路,她如何一个人无畏地启程?病房在几楼?在哪个病区?她如何知道,如何找?
我推了另一个轮椅,一路小跑奔向菜市场。
一进市场,瞅见老娘。她拎着装着烧饼的塑料袋,攥着扇子,脖上挂着钥匙和定位手表,一脸淡定地围在卤菜摊子前,探头探脑。
“老妈!”我“啪”拍了老娘一下。老娘抬眼,看到我,楞了。打开手里的塑料袋,“饿不饿?有烧饼。”我摸着她透着汗气的厚实肩膀,长舒一口气。心,放下了。
“来,坐下,我推你回家,再去看老爸。”顺手把轮椅拉到身前,接过老娘手里七七八八的零碎,让她坐下。
以为不会丢失的宝,丢了一会,凭直觉,又寻回了。
老娘掏出烧饼开吃。我趁空给大姐电话说找到了,正推着回家。
“要不你待会来病房,把老娘一起带来吧!”“我正准备带她去。”——大姐与我想法一样。
也许,大哥一家回撤,大姐忙病房,老娘忽然失了方向和依靠,一个人不知去哪。家里,安静,空大,午后的静谧和黑屏的电视一样,困住了她。这份突然的无声孤单,从天而降,和耳背导致的模糊世界一样,混沌而压抑。它驱使老娘去找——老头儿在哪,就去哪吧。
老爹从检查到手术,已经泡在医院一个多月,前面每天挂完水还能溜回去,就怕老娘一个人在家害怕。手术了,无法回去,骨瘦如柴下不了地。老爹术后一周,老娘一直由大嫂陪护。所以,人突然都走了,她一下无从在家安坐。
这之后,我在医院陪护老爹,大姐来来回回接送老娘,除了上班,专门在家陪她。
后来,我因为工作不得不回南京,大姐一个人,拖着老娘。
夜里的病房,一边是老爹,骨瘦如柴,一边是老娘,朦朦胧胧。我们无论如何都不敢独留老娘一个人在家了。
3
我非常庆幸自己一下生了两个孩子。
再回去护理的时候,孩子们刚期末考完。从考场接出来,娘仨直接上高速。孩子们很明白他们此行的主要任务是什么——陪姥姥。
十几天里,我泡在病房,孩子们泡在姥姥身边。
……
因为工作,我又要回南京。得知我们次日要走,老娘很诧异。她的时间是眼前的,粘稠到一起的。我们过了两周,老娘以为才回去两三天。
天气非常热,我们还带着花生(猫)。为防花生中暑,我关着车窗开空调降温。老娘扒着车窗,不断地拍,对孩子们喊:“我过两天就去南京哈!”“我买票就去南京过几天!”“不是你姥爷,我就跟你们走了!”“过两天再回来哈……”
退下驾驶位的窗户,我冲老娘喊:“向后退点,向后退点,我开车了啊。”
大姐还要一会下班,姐夫还没开完会,姨哥在医院陪护老爹,大姐三岁的小娃在家里陪着姥姥,以牵制她。
我踩下油门,绝尘而去。最近几年,每次离开,我都不回头。很快地启动,很快地离开,有时带着丝轻松。
后视镜里,老娘立在原地,冲我们的车一直摆手。
她周围是一堵墙,每次都试图让我们看到她墙头的招手,每次都奋力表白跟我们走的心,自己却动弹不得。
4
我查过知乎、问过百度,检索过CNKI,还加过专门的群,“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家属是如何熬过来的?”“有老年痴呆的家庭如何调节”……几百上千条回答,看过去,无言。
比较下,老娘算是很乖,很配合,很善良,不折磨人的那种AD患者。但是,我依然不那么懂她的世界。
当我触摸老娘的身体,厚厚暖暖,实实在在,依然柔软。老娘的身体给过我无限的安全感。但现在,一点点,一点点,离我越来越远,厚厚的,越来越木,隔着好厚好厚的墙。
有时候,我被老娘头发的味道熏得歪头。她爱干净,会打理自己。但她越来越不能那么明显地感受她自己的味道。我嫌弃那种味道,墙里混沌不清浑浊的味道。
不过,写完这些文字,我想,我下次回去,会好好记住这味道。我得努力让它变得清爽依然,恒久依然。
如果被困住的人出不来,那么,我靠近、用力凿开,哪怕一丝丝,让里面的人不那么闷,不那么孤单,可以握住我的手,很多人的手,依然溪水潺潺,泛着粼粼的阳光,缓缓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