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过荆江大堤,水浪如碎玉般扑向岸石,又退作漩涡东去。我俯身掬起一捧浊黄的江水,水珠自指缝间滴落,恍惚间竟似泪痕。远处秭归的山影在雾霭中浮动,恍惚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千年前那个枯槁的身影仿佛正从波涛深处走来,峨冠博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屈子行吟泽畔时,衣襟必沾满香草气息。他佩兰芷,餐秋菊,将精神的高洁凝作草木芬芳:“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可汨罗江的浊浪吞没了这缕清香,一如昏聩的朝堂淹没了他的赤诚。楚地的先民懂得这洁净与污浊的对峙——于是家家门楣悬起艾草,孩童额间点染雄黄,以草木清气筑成驱邪的壁垒。
而今我立在江畔,看渔舟划过水面。忽忆《渔父》中沧浪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随遇而安的智慧曾拂过屈子耳畔,他却昂首应道:“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宁可葬身鱼腹,也不让灵魂蒙尘。
五月初五的汨罗江曾见证最悲怆的陨落,却也孕育出最炽热的新生。楚人划船击鼓驱鱼,竹筒贮米投祭忠魂,这些哀悼的仪式终化作龙舟竞渡的鼓点与粽叶包裹的深情。秭归人更将思念拉长为三旬的仪式:五月初五“头端午”,龙舟披红下水;十五“大端午”,招魂幡在江心摇晃;二十五“末端午”,《橘颂》的吟诵声漫过山野。
鼓声如雷中,我听见屈子对天地的诘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这追问刺破时空,而答案正藏在劈浪的龙舟木桨间——他的身躯沉入淤泥,精神却化作渡引后世的舟楫。三峡大坝在远处矗立,现代文明的钢铁奇观与屈原祠的飞檐隔江相望,恰似“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求索精神在岁月中奔涌不息。
屈子投江十日后才浮出水面,楚人划船拼命追赶,嘶喊声撕心裂肺。这执着的追寻早已烙印在民族血脉中。新疆沙漠的工程队围坐分享《离骚》,阿尔金山的夜风裹挟着“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誓言;少年在电子屏上轻触“宁廉洁正直以自清”的诗句,石匠将《天问》刻进碑廊——肉身可逝,诗魂不灭。
他以诗为剑劈开混沌:“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清醒的孤独成就了楚辞的奇崛,更让“美善统一”的哲思穿透千年:内修忠贞之德为“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外求家国理想为“既莫足与为美政兮”。
当粽香漫过荆江堤岸,我恍然明白:那沉江的诗人早已成为一枚精神粽核,被华夏文明的箬叶层层包裹,蒸煮出世代相传的文化基因。
暮色浸染江面,龙舟的号子渐远。蓦然回首,却见屈子伫立水天交界处,衣袂翻飞如云。他伸手指向奔流的江水,吟声与波涛共振,“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这叹息随晚风散入秭归的橘林,惊起几只白鹭。橙花香浮动的夜色里,三峡大坝的灯火次第亮起,如星辰缀满他遗留的诗稿。原来那沧浪之水从未停歇——它冲刷着艾草染绿的岸石,托起龙舟昂首的鳞甲,更将“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魂魄,酿成民族血脉中永恒的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