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一辈子老师的大姨今年93岁了。我知道她最喜欢人家称呼她----“许姓”。出身书香门第的她小时候就读铜山古城宝智寺女中,家乡学生对老师习惯尊称某某姓,“姓”的读音有先生的含意,也表达了人们对师尊的敬畏。
含辛茹苦,把这个成语用在大姨身上,那可是一点都不为过,我甚至认为这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与大姨同属牛的表哥1949年出生,刚一周岁时,大姨丈为了讨碗米饭,再加上听信第二年国军也会“抓兵”的传言,反正早晚都得走这条路,便索性提前投笔从戎,拜别长辈妻幼,即随败军赴台。从此,教师育人的大姨抚子度日,回娘家旗杆巷许氏老厝寄居。娘家的“四类分子”家庭身份,那可是要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的。这注定让“顾外家(娘家)”苦命的大姨人生历程倍加艰辛。
大姨东山岛解放后被推荐到东升小学教授语文,历经梧龙坑尾石坛冬古乡村任教。四类分子的残渣余孽加伪属身份再加里通外国嫌疑,各波次的“运动”让她黑帽顶顶盖头,无助的孤儿寡母小心做人,低调处世,身份论让她一辈子饱经沧桑和磨难,却让她生活工作处处好强争胜。
打小认知起,大姨就是个端庄乐观的长者形象,很少见她生气。我开始参加工作时大姨早就放下教鞭退休了,记忆中大姨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几乎是这么几句:什么时候都要听冷(领)导的话,咱含笔吮砚家庭出身的人,做人要懂道义,守本份,水边火边纸字边(纸字,钱的本地叫法)别去(不靠近),规矩做人着不贪不取啊。中庸之道谆谆教导。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大姨收到一封辗转来自海外“飞机批(信)”,熟悉的“许雪鸿女士啟”笔迹让她潸然泪下,信封内夹有那位我得称之为“大姨丈”的帅气男人,器宇轩昂站立在台湾中正纪念馆台阶边西服彩照,当然还有一位称呼她大姐的女士小信。几天后,早已习惯了简化字的大姨找来老版《四角号码》,展开信纸,娟秀的瘦金繁体字落笔:甲仁吾弟暨弟妹彩霞……
大姨是否还记得那一年,不愿书写大字报批判自己家庭、公开与旧家庭决裂“脱离关系”的您,屡招批斗并被遣送到公社扫埕掏粪,到中学操场扫地,接受监督改造……
大姨是否还记得那一年,县城周边朱王两姓的村庄暴发乡邻械斗,事态难以控制地漫延扩大,传说还出现抢枪事件,局势紧张,涉事的各乡里进出道路设卡搜身。唯赶赴学校岗位的您“面子最大”,双方避让,均称:请许姓慢走,先行通过……
大姨是否还记得那一年,天降大雨,气温骤降,放学后背护您的女学生回自家安顿吃饭,再将压箱底舍不得穿的新衣相赠,至今那已是老人的学生仍对您念念不忘……
大姨您是否还记得,那一年,您将多年前娘家被抄家“充公”,仅有退还的一只古旧破柜子搬回祖宅,然后焚一柱清香叩拜告慰龛上先人……
我的大姨两年前开始反应迟钝并逐渐认不了家人。孝顺的表嫂那天说,大姨偶尔清楚的时候也说说过去的些琐事。特别嘱咐,要用她那张穿西服的像片,就是衬领加戴红色“梅花挤”(蝴蝶结)的正面照,作为她“百岁年后”悼念像。这是几十年前大姨参加教育系统退休教师合唱团时的演出正装。大姨说:这张像片才能见得世面呢。
近日大姨病了住入医院,病床上佝偻的身躯和虚弱的神情让人不忍。表哥写了些字尝试让她锻炼识认,恢复记忆,大姨努力辨认,逐字读出:我是许姓,许老师。
岁月流逝,尝尽生活甜酸苦辣的大姨而今已无法正确表述她的情感。那皱纹里时常淌落一点羞涩的笑容,有时也隐藏些许慌张,我想那慌张应该是大姨她老去的青春。
大姨,您不理世间烦心事,不也是种超然的解脱吗。但愿您老人家多在世间停留得长些、再长些,一切安好!
2017/06/15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