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奶奶精神就不正常。
小时候还流着鼻涕玩过家家的我就常常听奶奶念叨一句话“有人要害我!”。我当然不懂这话的含义,但从奶奶的眼睛里我看到恐惧和防备。
奶奶的恐惧贯穿着一年四季。每个夏天短暂的夜晚,奶奶都会扛着一根顶门用的木棒彻夜不睡,她害怕要害她的人会在她熟睡的时候趁虚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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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极其罕见的炎热夏天,不知道有多少老人没能熬过三伏天,一向身体健康的爷爷也病倒了,我二叔回到家带着我爷爷去了大城市看病,没人陪奶奶睡觉。那个时候弟弟还小,什么事儿都做不了,我爸就指我去陪我奶奶睡觉。
因为知道奶奶的怪异言语和行为,我缩在炕角,死活都不出去。但在几块高级奶糖的威逼利诱下,最终我还是走出了炕角,从炕沿溜下来,心甘情愿地去了奶奶的屋里。
从关了灯我就瞪圆了眼睛在暗中观察奶奶的一举一动,半个小时过去了,奶奶安静地躺在我旁边。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意识渐渐被疲惫淹没,很快进入了深度睡眠。
我家靠近公路,半夜的时候我总会被路上鸣着笛呼啸而过的大货车吵醒。这天夜里,公路上大货车不断,鸣笛声持续不衰,我从梦中醒来,旁边的奶奶不见了。我盖的被子早就被我不知道踹到哪里去了,肚子凉凉的,很舒服。我一点声都不敢出,外面月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墙上,我借着月光的亮在黑暗中搜寻着,只见我背后坐着一个人,拿着扇子在为我纳凉,我先是一惊,心脏几乎要破胸而出,我动了一下,扇扇子的动作停止了。
叹息声从黑影里传出。是奶奶。
“奶奶,你怎么不睡?”我揉揉酸涩的眼睛。
“你听,是不是有人来了?”奶奶轻声说道,还用手指对着我比划,示意我也小声。
这是在半夜,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道奶奶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只好照做。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但外面除了虫子的叫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没有啊。”我压低声音告诉奶奶。
就在这个时候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司机长按喇叭不停,刚刚还安静的奶奶立马受了刺激一样的大喊:“他们来了,他们来害我了!”奶奶跳下炕去,动作如猴子般敏捷,藏在炕背后,瑟瑟发抖。
我也没见过奶奶反应这样激烈过,平时顶多是说些胡话,忽然间不认识人了,抄起个家伙就要打人,像今天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伸手在墙上乱摸,终于摸到了灯的开关。屋子里亮起来的时候和白天没有什么不同,奶奶躲在炕背后,抱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是不是,他们要害我,我一天不死他们就不会停的……”奶奶的胡言乱语也搅乱了我的心,我害怕至极,也在发抖。
“我去找我爸。”我抄起门后面奶奶常拿的那根木棒,开了门就要走。
“别走,我两一起去,不要让我一个在这里,他们来了,要害我……”这时的奶奶已经缩成一团,拽着我的胳膊躲在我身后,好像我面前有什么叫她害怕的东西。
来到我爸妈的屋子,我敲门,“爸,开门啊。”
“怎么了?”里面传来我爸睡意朦胧的答复声,我知道他还躺在炕上没有起来。
“我奶奶说有人来了。”
“有什么人,大半夜的,快带你奶奶回去睡觉。”我爸不耐烦地跟我说,我知道,半夜熟睡的人谁会愿意起来折腾。
“开门啊,有人来了,他们要害我了,你快给我开门……”我奶奶双手拍门,就像电视剧里到县衙申冤的老妇人一样。
月亮越发亮了,照在我爸妈屋子的门上,屋里再没了动静,我奶奶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觉得我爸不会开门,放弃了。她转脸看我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她的脸上挂着泪珠,在月亮光下一闪一闪的。
回到我奶奶屋子里,为了让我奶奶放心,我把门五花大顶,保证连一直老鼠都放不进来,我奶奶终于放心地睡下了。
月光渐渐退出屋子,我身旁的奶奶已经开始打鼾。
下半夜,我再也没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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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是冬天了,连续晴了十几天,忽然间天阴了,雪就落下来了。
这注定是场大雪,只需要这一夜世界便能银装素裹,为了让雪落住,就得先把地冻硬。现在天空中簌簌落下的是颗粒状的雪,粗盐一样的,均匀地撒在地上。
我妈吩咐我去喂猪,猪圈里有两头猪,一黑一白,刚刚看过武侠剧,所以我喊他们“黑白双煞”。“黑白双煞”的饲料主要是麦麸,都放在最边上窑洞中挖在墙上的饲料屋里,我取了足够的麦麸,多加了玉米粉,大冬天的,作为猪没办法穿暖也该吃好点。
雪有一脚深的时候,奶奶不见了。
家里能藏人的地方找遍了,都不见奶奶。踏着雪,我们一家人出门分头去找奶奶,找了一整天,任然没有下落,别人家烟囱冒着烟,捧着热腾腾的手擀面,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边,全然没有吃饭的心情。
两个姑姑踏着傍晚的雪匆匆赶到我家,大家伙又一次出门找奶奶,天空红红的,雪亮亮的,奶奶还是没找到。
这一夜全家人都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带着我姑姑他们继续出去找我奶奶,我留在家里,照看“黑白双煞”的伙食。
存放麦麸的地方有点凌乱,麦麸洒了一地,定是老鼠们跑出来捣乱,家里的黑猫也不知道上哪里野去了,本职工作也不做好。
我用一个破马勺,一勺勺往盆子里添麦麸,麦麸像沙子一样从堆顶徐徐滑落下来,我没太在意,我正打算端起盆子去添玉米面的时候,麦麸堆里忽然伸出一只手,从小听大人们讲鬼故事,忽然看到这一幕,我吓得魂飞魄散,丢下盆子就飞一样冲出去找我妈,盆子倒扣在地上,麦麸撒了一地。
我妈试探性地移进窑洞里,慢慢逼近存放麦麸的地方,我抱着我妈的大腿躲在她身后观察情况,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因为我妈也不是个大胆子的人,所以也是小心翼翼,我告诉她这里有鬼,她也怕鬼。烧火棍捏在我妈左手上,她是左撇子。
我妈站在离麦麸洞两米远的地方,竖扎了一个马步,左手捏着烧火棍试探性地捅了捅麦麸堆的左边,没动静。接着用同样的动作准备“进攻”麦麸堆的右边,这姿势,和电视剧里练剑的女侠有一拼,我忽然很佩服我妈,佩服她做出我学了很久都做不来的动作。
烧火棍还没触碰到麦麸堆,谁知麦麸堆忽然形状一变,变出半个人的身体来,我吓得一溜烟跑了,我妈倒很镇静,把烧火棍丢到一边,对站在门外的我说:“出去把你爸和你姑姑喊回来吧,你奶奶找着了。”
奶奶躲在麦麸堆里,像那晚一样,瑟瑟发抖,嘴里依然说着那些有人要害她的话,我爸钻进麦麸洞想把我奶奶拽出来,但是我奶奶不知是怎么了,力气大的惊人,倒是我爸一个趔趄,脑袋撞在洞顶上,肿起一个大包。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这话说的也没错,我两个姑姑连哄带骗地花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把我奶奶从洞里叫了出来。
从里面出来的奶奶神智没有以前清醒了,几乎不认识人,每天痴痴呆呆,疯话也不讲了,但犯起病来还是这个样子,东躲西藏,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总觉得有人要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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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当时两个孩子都十来岁,活泼可爱。只是在一个落雪的冬日,女孩儿喝了一碗掺了老鼠药的小米稀饭,倒下去再也没有醒来。奶奶的儿子在那个冬天的雪夜匆匆出逃,从此不知所踪。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爷爷学医,我奶奶疯疯癫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