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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天灰蒙蒙的,像有心事的样子。几只白色的鸟都压低了飞,落在灰黑色的枯枝败叶上。
已经收割掉的稻田里覆盖着一层淡绿色的苔藓,一匹精壮的枣红马正低头啃食田里已经枯黄的野草。
田坝上坐着一个身穿红色碎花棉袄的小姑娘,两股乌黑的辫子上绑着粉色的绸子,打成了蝴蝶结的样子,在微风吹动下轻轻煽动着。
小姑娘此时正拉着碎花棉袄的衣角,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右下角被磨破的地方。冻得通红的一双小手正轻轻地拉扯着磨出来的几根白色的线头子。她很小心,扯不动的线头就低下头,用牙齿咬断。
“嘶……”马儿的嘶鸣声打断了小姑娘的动作。她拍拍衣服,盘起腿,双手支着下巴看着自己家的马。马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小姑娘跟前,甩了一下那根黝黑的长尾巴,几撮失去光泽的枣红色的毛发就飘落了下来。
“马儿都开始换毛了。”她咕哝了一句,又斜眼看看手肘处的一块粉色补丁,紫红的小嘴撅了起来,眼中也噙着泪花,似有万般委屈。
小姑娘名唤荷花,是宝财和秋菊的小女儿。今年才八岁,本来放马不是她的活儿,可是哥哥春强跟着宝财去山上捡柴禾了,这事儿就落到了荷花头上。
这久整个坝子上都雾朦朦的,就像透过蚊帐视物一样。荷花无聊,拉过辫子上的绸子,展开蒙在眼睛上,目之所及都变成了粉色。她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也成了粉色。灰白的云成了淡粉色的纱绸子,要是能做成一件衣裳,穿在身上指定能飞上天,成仙女了吧,荷花想着。
“荷花。”秋菊沙哑的声音穿透了坝堤上那排整齐的沙篙树,精准地传到了荷花耳朵里。
可是荷花没有回应,她看到了村口的那抹淡蓝色身影了,隐约还能看到秋菊黑色裤子上的一块蓝色补丁,正跟着秋菊的脚步缓缓移动。当初补上时,荷花就说难看,可是秋菊偏说跟她的蓝色衣服很配。于是,她每次都是这样搭配着穿。转眼,蓝色的衣服都穿成了天青色,裤子上的补丁也掉了色,露着白。荷花几次让母亲扔了,母亲都舍不得。
“哟,死丫头,喊死不答应。走啦,回家。”秋菊骂骂咧咧地走近了。荷花看到了母亲开裂的脸颊,那些黑色的小口子里渗出点点血星子,她微微一笑,血星子也眨起了眼睛。荷花越看越恼,用力踢着坝堤上的小石子。母亲只是伸手指了荷花一手指头,笑嗔一声:“死丫头。”
秋菊拉着马,荷花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母女两都没有说话,荷花时不时瞅一眼前面的母亲,撅撅嘴。秋菊脸上一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她拍拍马儿身上的灰尘,回头怜爱地看看低着头的荷花,步伐轻快了起来。荷花看着母亲越走越快,忍不住问:“妈,你走那么快做啥子?”
“到家你就知道啦。”秋菊孩子气地卖起关子,伸出手等着荷花。荷花看到母亲的手,不情愿地拉上,一副无所期待的样子。秋菊并没有理会,只是把那只冰冷地小手揣进自己的裤兜里。
温热地体温传来,荷花悄悄看着母亲的侧脸。她稀疏的眉毛沾上了细细的一层小水珠,眼睛也被上眼皮压得不似以前那么圆溜了,脸颊皲裂,已经没有了光泽。只有微微翘起的嘴角还能看到年轻时的模样。荷花悄悄握紧了母亲的手,秋菊轻轻按了按荷花的手。
夕阳也终于忍不住探出了头,洒下一把金黄的余晖罩着一大一小,还有一匹气定神闲的马儿。
“小鸡破壳喽,快长快大。”刚进门,春强就拿着两鸡蛋说着吉利话跳到荷花面前,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里的两颗鸡蛋。
“哥,你回来啦。”荷花很喜欢春强,都没有去看他手里的鸡蛋。
“拿着啊,你生日都不上心,妈可是昨天就念叨了。我还特意给你抓了鸡蛋。”春强把鸡蛋塞到荷花手里。荷花捧着鸡蛋揉搓着,感受着鸡蛋热乎、光滑的壳。一颗皮是白色的,一颗皮有点黄。荷花把白色那颗鸡蛋递给春强,春强不要,兄妹俩你推我让,秋菊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还是他们的父亲宝财威胁说:“你们都不吃那给我吧。”兄妹俩才停了下来。
春强拿着鸡蛋仔细地剥壳,荷花看着哥哥的样子学了起来。把鸡蛋往墙上一敲,一只手握住鸡蛋,一只手从蛋壳裂开的地方扣着。眨眼的功夫,两颗白嫩的鸡蛋就剥好了。
春强说:“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我再吃。”荷花点点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完告诉春强很好吃,春强把鸡蛋掰成两半,蛋黄多的那一半递给荷花。荷花迟疑着不接,春强凑近她耳边小声说:“拿着啊,你吃完我再给你个惊喜。”荷花的睫毛煽动了一下,接过春强手里的半颗鸡蛋,转身就喂到了秋菊的嘴里。春强笑了,他假装把另一半鸡蛋塞自己嘴里,宝财摇头感叹:“还是当妈的好啊。”张开的嘴还没有合上,就被一口鸡蛋塞住了。
“哈哈”“嘿嘿”一家人都笑出了声。
灶台上很快传来了锅铲划拉铁锅的声音,一阵阵油爆的声音夹着菜香味传遍整个屋子,期间还有柴禾燃烧的崩裂声。
秋菊是个下厨能手,三下五处二就做好了两菜一汤。绿油油的莴笋上点缀几根干红辣椒,辣椒在灯光下还泛着油光。红白相间的番茄炒豆腐最具视觉冲击,白嫩的豆腐表面被炸得焦黄,殷红的番茄炒得烂糊,豆腐就惬意地躺在番茄糊里。还有一盆酸菜汤,汤汁金黄酸爽,飘着一层红色的油点。荷花看得直流口水,不停地催促开饭。
“嗝!”宝财酒足饭饱,打了一个响亮的嗝,秋菊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他笑得五官起皱。
“你注意点嘛,孩子们都长大了,还这么不讲究。”秋菊说完,起身去洗碗。荷花和春强笑呵呵地看着父母,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秋菊洗好碗就拿着针线在灯下缝补,缝的是前几天屁股破了洞的那条裤子。宝财拿出藤条开始编织箩筐,去年的箩筐都变形了,要赶在开春前编织好新的箩筐。春强不停地看墙上那块老得掉了色的钟,都快十点了。
他走到母亲身边看看,母亲的裤子缝好了,又在缝补他的一个旧书包。他又走到父亲身边看看,箩筐的底都没有编好呢。他叹口气拿起自己的课本翻着,翻了几页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索性不看了,“噔噔噔”地跑上楼,在他的纸箱子里翻找。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荷花忍不住问:“哥,你找什么呢?”春强擦擦额头的细汗,说:“我的衣服,怎么找不到了呢?”
秋菊和宝财同时停顿了一下,互相看着使眼色。最后两人又默契地低头各干各的事情。荷花跑上楼,问春强要找哪件衣服,她帮他找。春强憋得脸通红,像是吃了一口难以下咽的食物一样。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扔了出来,荷花不明所以地捡着地上的衣服。箱子空了,春强一屁股坐在了楼板上,双手插进他浓厚的头发里,不断地搓揉,整个后背一前一后地抖动着。
“哥,我给你找,你不要急。”荷花看着急红了脸的哥哥,暖心地安慰着。春强也用力揩了一下眼睛,紧眠着嘴,把楼板跺得哐哐响。楼下的秋菊咬断手中的线,用针挠了挠头,咂了下嘴。宝财折断藤条,用力按紧收尾的地方,扔下那片成形的底。他掏出一团烟丝,点上火吸了一口,红色的火点忽明忽暗,就像他不能两全的心情。
“春春,衣服卖给你刘大爹了。”秋菊对着楼梯口说,声音很轻,但足够楼上的兄妹听见。
“咚咚咚,”楼板快被踩塌了,楼板缝隙中洒下几缕微尘,在灯光的照射下无声地坠落。春强冲下楼,冲着父母喊:“卖了?那是你们答应我给妹妹买的新衣服啊。”
“春儿,莫喊了,咱家今年的稻谷种子不好,碾出来的大米卖相差了点,价格也就没有别人家的高,所以……”宝财愧疚地解释着,他七尺男儿为了生活也不得不低头。
“所以你们就可以言而无信了?你们平时怎么教我的,啊?”春强一边抹泪一边控诉。
“春春,这次是我们不对,我们过年就给妹妹补上新衣裳好不好?现在我们只是想把钱省下来凑够她的学费,她已经晚了一年上学了。”秋菊再次耐心地解释,希望儿子可以理解。
“不就是学费嘛,我不上了,我的学费给妹妹,把衣服还给妹妹。”春强态度坚决。
“啪。”响亮的巴掌声过后,家里安静了。荷花跑到春强身边,抱着他小声啜泣着:“哥,我不要新衣服了,我也不上学。”
宝财看着儿子的脸,又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随后,背着手出了门。秋菊过来心疼地捧着儿子的脸,又摸摸女儿的头,把他们揽在自己身边。
夜晚的不愉快让整个家都陷入了寂静中,春强早早就上床休息了。荷花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她想要新衣裳,但是她不想让父母和哥哥为一件新衣裳不开心。她悄悄用哥哥教她写的字,给哥哥写了一句话:哥,你笑,大家好,好不好。
这是她写得最好的几个字了,泛黄的田字格本子上公整地写着这几个字。荷花把它放在春强的床头就睡去了。
清晨,阳光唤醒了睡梦中的荷花,她睁开眼。什么东西蹭得她脸痒痒的,她转头一看,小嘴张大,就像吃鸡蛋时一样。荷花迅速弹起,看着自己的枕边,一件黄色的新衣服正放在她的枕头边上。荷叶领上一圈白色的蕾丝边,还有几颗红宝石简单围成花型,中间的花蕊是一颗圆形的绿宝石。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那光晃得荷花眼睛湿润。荷花拿起衣服比了比,手伸进衣服上的两个口袋里摸摸。她拉拉袖子跟自己的手臂一比,长短适中,还是她喜欢的灯笼袖。
荷花拿着衣服开心地跑下楼,提着衣服放在自己身上,在春强面前转了好几圈。春强一个劲地夸好看,帮着妹妹把新衣裳穿在身上。
宝财看着俩孩子叹口气,又看看秋菊的手腕,那里本应该有只银手镯的,哎……
秋菊微微一笑,又拍拍宝财的背说:“值了,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