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你今年多大了?”
“小僧今年十七岁。”
“等你到二十岁了,你就还俗娶我。”
塞外,少女平定西北,凯旋而归,路经少林寺,来看望小和尚。
少女芳龄十六岁。
“小和尚,你去过塞北吗?”
“小僧久居少林,未曾出过远门。”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辽阔的草原,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望无际的沙漠,还有位于沙漠中心的客栈。你知道吗?夜晚的漠北很美丽,我躺在草原看星星,战争结束的那个晚上,是我有生以来最安静、最幸福的时刻,能够静静地看看美丽的夜空,原来这世间真有如此般美丽世界。”
“无上世界,美丽自有,塞北秋风,烈马无常,江南春雨,缥缈杏花,菩提世界,如梦如幻。”
“小和尚,你喝过酒吗?”
“小僧不饮酒。”
“塞外的酒烈却不醉,我带了一点,你尝尝。”少女把酒壶递到小和尚面前。
小和尚眉色不动,手敲木鱼,心中默念佛经,婉拒:“谢过公主,饮酒乃佛门十戒之一,公主自饮为好。”
这个少女,是公主。
“不喝算了。”公主喝完了这半壶酒,甘甜可口,十分享受,不浪费即便一滴,闻着就飘香,但这毕竟不是塞北,喝起酒来也就没有那种味道了。
“阿弥陀佛。”小和尚嘟囔着。
公主听后,也笑着:“罪过罪过,我佛慈悲。”双手合十作揖跪拜。
“酒乃伤身之物,公主少饮为妙。”
“你这小和尚真有意思,让你喝你不喝,说我自己喝,一会儿又说要少喝。”少女敲了一下小和尚的木鱼脑袋。
“小僧知错。”
寺内寺外,只留公主一人,大军已回,公主并无侍从,一些事务皆自行解决。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僧法号白雪。”
“白雪……白雪……白雪,我叫晏莺,我走了。”
“公主后会有期。”
离别时,小和尚也不曾回头,公主似有不舍,回头看着小和尚,眼里满满都是那个青涩、害羞的少年。
十七岁的小和尚,也该是少年吧,不过是一个已经活在了佛门中的少年。
犹记得那年初秋,晏莺跟随皇兄造访少林寺,寺庙最惹人注目的当属莲花池的莲花,开的惊艳,一年四季都不曾枯萎。莲花池在寺外不远处。方丈大师闭关前曾说这莲花池上有观音菩萨,自己也曾见过,能看见这池上观音便修的菩提中境明佛法。皇上几乎每月都会造访少林寺,赏莲一事不曾忘记,想知道莲花到底何时最美、有多美。
途中,晏莺遇见了白雪,那时,他才九岁,她才八岁。白雪只是跟在慧生大师旁边的一个小孩子,连少年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小孩,却也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小孩。
“贫僧见过圣上,见过公主。”
“慧生大师多礼了。”
“小僧见过圣上,见……见过公主。”
“不知小师父如何称呼啊?”皇上问道。
“小僧法号白雪。”他双目自然不敢正视皇上,也不敢看皇上身边的朝中大臣,微微低着头,谁也看不见。
晏莺真的忘了,白雪曾告知过自己的法名,她兴许也没忘,名字,很重要,重要到一定要某人亲口只对着自己说。
“白雪。”池上飘雪,颜色至白,小师父定能习得无上佛法。
有慧灵师兄在,慧生先走了。白雪跟在师父后面也走了。他不敢有任何表情,只是晏莺调皮似的歪着头去瞅白雪。
“晏莺!”
“皇兄,少林寺有这么小的和尚吗,他才几岁啊?”
“放肆!少林寺高僧如云,能习得无上佛法之人也是数不胜数,知佛从不问其年龄。我看那小师父与你年龄相仿,为何却不知礼?我等虽非佛门中人,但佛之禅心是人人必修得之。”妹妹虽然无礼,但皇上自己却深有感慨。
晏莺年少,不知皇兄之恼,她去到寺庙又见了一眼小和尚。
他们采了莲花池荷叶上的露珠来泡茶,此茶甚妙,落叶为柴,陶瓷制壶,散去一半,泡入杯中,可泡莲花,可泡莲果,可泡各种茶叶,均能绽其全部滋味。
“此茶,甚妙。”
皇上想喝这里的茶了,也会来少林寺。
“这茶好喝吗?”
晏莺表情耐人寻味,说:“为什么我喝不出味道,根本就喝不出你们所说的那种味道。”
皇上大笑,摸着她的头:“会明白的。”
方丈不在,寺庙上下皆由慧灵主事,寺庙里的高僧皆来送别,最小的那个孩子也来了。
是啊,她才只是个孩子,怎么能喝的出这茶的味道?
他站在慧生的身边,眼神依然不敢正视这些人。
晏莺盯着小和尚看,这是她第一次遇见白雪。
“我想,我曾经可能在梦里见过你。”
十二岁的时候,将军就带着晏莺去了塞北。公主生性顽皮,不爱女红之活,却喜好刀枪棍棒,拜师大元帅学习武艺。公主天资聪颖,习武之快胜似流星赶月,十二岁就和大军一起征讨塞外敌军。
“好像,真的梦到过。”
路上,路过市集,晏莺去买吃的,正巧遇到个少年。少年头戴箬笠,手持棍棒,一路北上。这人好熟悉,很像之前见过的那个小和尚。他虽戴着箬笠但也看得出没有头发,他肯定是个和尚。晏莺识得他身边的人,慧生大师,那么这个小和尚,就是白雪了。
他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皇兄,我要去少林寺,你陪我。”
来寺庙只为看莲花,来寺庙只为祈福,来寺庙只为习得上乘佛法,或者上乘武功,来寺庙,只为见一个小和尚。
她只是很喜欢这个小和尚,他很有趣,哪有这么害羞的男孩子啊。
第一眼便知白雪是个有些害羞的孩子,晏莺崇尚自我主义,皇宫里的人都惯着这位公主,大家都很喜欢这位小公主。
不过公主错了,白雪并非害羞,而是透世的沉着。
“贫僧参见公主殿下。”
“晏莺见过慧生大师。大师,白雪在吗?”
“禀公主,白雪正在大雄宝殿念经。”
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这是属于他一个人最安静的时候,也是白雪最爱的时光。他曾对师父说:“师父,弟子有个请求,请师父恩准弟子每天都能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也行,一个人在大厅诵经,只有弟子一个人。”慧生大师大笑不止,白雪不解,他知道的是,师父什么也没问就准了。
晏莺去到大雄宝殿,白雪安然端坐,默念佛经。晏莺当然不知道他在念什么。
“你在念什么?”其实他嘴里什么也没念。
“启禀公主,小僧在念大乘佛法中的佛经。”
“何为大乘佛法?”
“心系苍生,为国为民。”
“那何又为小乘佛法?”有大自有小。
“净化心灵,无一尘染。”
“我不明白。”晏莺摇摇头。
“心有菩提,心自清灵,心无杂乱,心若莲花,便是少室山外的莲花。公主可曾饮过用莲花池荷叶上露珠泡的茶?”
“饮过。”
“心之所向,茶也所味,心若无味,茶亦无味。”
“你是说我没有心吗?”
“公主若是饮的无味,心自然清净、柔软,便是我佛所说的菩提之心。”
晏莺突然大笑起来,敲着小和尚的头,说:“哈哈,小和尚,你说错了,如果你说的是平常女孩子家,或许是对的,但我不是,我不是那样的女孩,我是要行军打战的,去塞北,去边疆,征伐敌人,强大祖国,助我皇兄一统天下。”
“小僧祝公主马到成功。”
此所谓大乘佛法,为国为民,晏莺自然不知佛性,她还只是个单纯的少女啊!
临走时,晏莺拜别佛祖,对着小和尚微笑:“小和尚。”
白雪也起身送别晏莺,“公主有何吩咐。”
“我们,很久前见过吗?”
“公主真健忘,上回在莲花池外,我和师父与皇上、公主见过,不过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小和尚记得的也就这一次了,晏莺不止一次见过白雪,在少林寺,就看着他诵经。
“不是。”
“公主几乎每隔半年就会造访鄙寺,小僧一直都在寺中,每次都会与公主相见,只是公主大概忘记小僧了吧。”
“不会。”
晏莺走了,之后许久也不见来过少林。
“我只觉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大概,四五岁吧。”
也许,真的是在梦里吧。
晏莺跟随大军驰骋沙场,她喜欢上了塞北的生活,自由自在,是真正的自由,不受约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在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两年,是她最开心的两年。
每夜面向夜空,也想到了这个有趣的小和尚,男孩子不应该开朗活泼一点吗,这个少年为何如此内向沉默,晏莺见他的几次,他从不主动说什么。
转身转眼,不知过了多久,晏莺终于想到了小和尚左手腕上戴的手链,虽是檀香佛珠一串,但还有一串用细绳编织的手链,花色不艳,纹路清晰。当晏莺再次回到少林寺时,她还是记起了这串手绳,她真仔细地看过,被佛珠的光芒遮住,它显得那么渺小,在多年后公主或许才会明白,在佛法面前,她的存在是那么的渺小。
“那年深秋,我去市集游玩,遇到一个小孩,我送给他一串手绳,颜色稍稍艳丽,花纹很好看。”晏莺翻开自己的手记,这是她五岁时写下的一句话,她和那个男孩只有一面之缘,此后再未相见。她以为,白雪就是那个男孩。或许白雪心中也知道,只是不说,因为女孩买了两串手绳,另一串女孩自己戴在手上,是一串非常漂亮的手绳。
那手绳,正是自己送的那串,晏莺很高兴,原来那个男孩一直都戴着。
“皇兄,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为何这样问?”
“一见钟情很美好,不带任何因素的喜欢。如果有人不喜欢你,却知道你是皇上后又喜欢你,我就觉得是假喜欢。如果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她不在乎你是不是皇上,你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吗?”
“晏莺,能遇见一见钟情的人,最后又能走到一起,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啊。”
“皇兄为感情之事困惑过吗?”
“朕要管理这么大的国家,哪有时间去照顾自己的感情呢?不过晏莺,朕定会为你找到一个好人家,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如果你不喜欢,朕不会强求。”
“多谢皇兄。”
我有喜欢的人了,他,是个和尚。
和尚也能还俗吧,还俗之后就可以娶我啦。
“公主何必如此执着?”
“那你何必又如此执着于佛祖?”
“佛祖在我心中,我将一生献佛。”
“佛祖在你心中,你一直都在我心中。”
少年无梦,心向佛祖,儿时所遇,化作尘埃。
小和尚才十七岁,他不过一个少年,他懂什么?二十岁,二十年,好长啊。
如若年芳二十能习得上乘佛法,小僧折寿二十年又有何不可?
晏莺哭了,她悄悄地落泪,泪水滴不到尘土里。她走了,第一次有些伤心的,回到了宫中。
公主彻夜未眠,茶也不思,饭也不想,惊动了皇上和太后。见公主的模样,皇上也是十分心痛,自从从少林寺回来后公主就是这样,皇上心中似乎也有了定数。
“晏莺。”
“参见皇兄。”
“自少林寺回来之后,你就一直闭门不出,我听闻你是吃不好也睡不好,究竟发生什么了,是不是少林寺里的僧人惹你不开心了?你告诉皇兄,皇兄替你做主。”
“皇兄多虑了,晏莺没事。”
“上次你问我是否有过这样一个一见钟情的人,其实朕也曾有过。”
晏莺缓缓抬头看着皇上,皇兄的眼神充满了感慨。
“多年前,先帝尚在,朕随先帝南下杭州,遇见一位女子,那女子正当妙龄,乖巧可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时,朕就被她迷上了,她不过一船夫之女,人群中并不惹人耳目,恰恰朕看到了她的美丽,这是否就是缘分所说的命中注定?朕不知。”
“后来呢?”晏莺迫不及待地问。
“这件事,我并没有告诉父皇,因为我相信父皇是不会同意的。后来父皇驾崩,朕继承大业,曾南下杭州寻觅过这名女子,一切如当初临遇江南一般,只是少了那抹最靓丽的风景。”
说完,皇上起身至于门外。
“皇兄可曾再见过那位女子?”
“未曾再见。”
突然,晏莺也有些心疼皇兄了,也不知为何。
“为兄能够赠你世间万物,感情一事,为兄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解决,做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正如行军打战,有勇有谋,才能百战百胜。”
晏莺,不懂兵法之深奥,也不明白感情之事理,她心中只放着一个小和尚,一个有梦的少年。
公主年满十九,小和尚也二十了。公主曾说小和尚年满二十了就要他还俗来娶自己。今时,晏莺又去了少林寺。这一次,皇上陪她去的。
“不知圣上大驾光临,老衲有失远迎,还请圣上宽恕。”
“大师言重了,冒昧前来贵寺未曾相告,还请大师见谅啊。”
“圣上客气了,还请圣上入寺就坐。”
“不必了,朕就不进去了,公主有事相求于白雪小师父,敢问小师父可在寺中。”
“禀圣上,白雪正在罗汉堂念经。”
“你去吧。”
“嗯。”今日的晏莺就像个可爱的少女,笑起来的样子惹人心灵,这才是十几岁的少女该有的样子。
“公主请随我来。”
“不必了大师,我自己去。”
以前白雪都是在大雄宝殿诵经,今日转来了罗汉堂,罗汉堂不比大雄宝殿繁华,反倒有一些心之禁锢。
“小僧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了。”
正巧白雪从一旁拿来经书,晏莺二话不说坐在殿前,面向佛祖。
白雪也坐下,什么也不说,心里也没有默念佛经。
“你见过莲花池上的观音菩萨吗?”
“小僧未曾见过。”
“有人见过吗?”
“小僧的师伯慧虚方丈曾经见过。”
“你今日为何在这小小的罗汉堂诵经?”
“地之大,并非心之大也,心有无上佛法,即便在寺外的枯松下也能修行。”
“我要走了。”
“公主要往何处去?”
“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晏莺的眼眶有些湿润。
“公主……要保重。”
“我只想问你,你……会娶我吗?”晏莺自己都有些迟疑,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问。
“小僧早已将一生许诺佛祖,与尘世情欲已无因缘,公主定会遇到……能与你相配的……少年。”
“你手上那串细绳,你为何一直都戴着它?”
“那只是一个梦,年少时期与现今无关的梦。”
“你就不怕我一把火烧了少林寺,让你当不了和尚!”
小和尚不语。
“我告诉你,你如果不娶我,我一定放火烧了少林寺,杀了你们这些和尚,然后全都烧了,骨头都不剩。”
晏莺大哭起来,跑出了罗汉堂,抱着皇上大哭。是啊,她哭了,晏莺哭了,她本来是一个要强的公主,内心却和十岁的少女一样柔软。皇兄抚摸着她的头,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此刻,他只是无比心疼这个妹妹。
次年,晏莺跟随大军征伐辽东,临走前去了少林寺,她写了一封信,准备交给白雪。
“大师,我这有一封信,请大师代我交给白雪。”
“遵命。”
晏莺走了。
“这是公主的信,让我转交给你。”
白雪不曾看过信的内容,却将信始终放在身上,辽东未定,公主肯定还会前往边界与敌奋战,公主此一去或许凶多吉少,而白雪也早就写了一封信,已着人交给公主。
除去那封信,还有一把随身匕首,传闻正是七星宝刀,数百年后流落至此,却落到了白雪手里。
“公主此去必要保重身体,征服辽东事小,自身性命为大,小僧也祝公主能够成功征伐辽东,建功立业。此刀乃七星宝刀,家父所授,公主随身携带也能以此护身,有佛相佑,公主定能平安归来。白雪致上。”
小和尚,你到底在想什么?
快两年了,公主也不曾来过少林寺,小和尚也没有辽东战事的消息,谁胜谁败还是未知数。这天小和尚并不在大雄宝殿,也不在罗汉堂,他在灶房为师伯熬了药,就不知了去向。
“师兄可否见过白雪?”慧生大师问慧灵大师。
“白雪为我熬过药后就走了,大概一个时辰了,也没见他在罗汉堂。”
很久很久,小和尚就待在罗汉堂里。
“师叔,我见过白雪师弟,他去了后山。”
“后山?”
“大概半个时辰前,我在后院扫地,就看到白雪往后院大门去,一路,就上了后山,师叔可询问在后院大门的几位师弟。”
小和尚真去了后山,不过,他竟然爬到了后山山顶。
“师父。”
“此时已近黄昏,为何独自一人来这后山啊?”师父见他是端坐在山顶的石头上,一块平石,可供十几人坐下。师父坐于白雪身边。
“天色已晚却是正佳,弟子只想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
“是啊!”慧生也感慨到,“大好河山啊。一赖上苍庇佑,二赖皇上圣威,边远地区虽有少许战乱未平,也是时间问题,如今,是近百年来最好的时代了。”
最好?何为最好?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山水自转,天上阳光正好。
白雪不愿多语,师父已看穿了白雪的心思。
“白雪为何沉默不言,是有心事吗?”
“弟子……”
“几年了,也不曾见你问过辽东战事。”
“师父可知,辽东战事如何?”
“为师听闻,大军已在归来的路上,至于战局,自是我军大胜。”其实辽东战况早在一年前已经分晓,寥寥数人,营造出浩大声势,自然敌不过我朝大军,只是白雪并不关心那里的战况,活在自己的菩提世界里。
“那便好,那便好……”
心中自有菩提,方能遇见观音。
慧生下山,山顶只留白雪一人。
小和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僧盼佛祖保佑每一位将士都能平安归来,保佑公主毫发无伤地回来。”
离了后山,小和尚入了寺庙,便睡了。
“小僧参见公主殿下。”
“小和尚,几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多谢公主挂怀,小僧尚好。公主近来可好?”
一阵风刮过,刮来了莲花池中莲花的香气。
“本公主……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