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了。一阵秋风无聊地扫过,韩静的风衣里灌进了些风,她感到微微寒意便从口袋伸出手来扣上了衣领的扣子。两排高大的法桐在她头顶上空枝干交织,宛若自然的穹宇。深黄和浅棕色的法桐落叶偎着台阶安睡,韩静走下路边台阶,去踩堆积的叶子。叶子仿佛一夜间就落满地面了,韩静抬眼望去,林荫道之间像蒙了层雾似的白。
白雾里来了辆车,射着两束淡黄光线。车在路旁停靠了,车门开了,韩静看到了安明。安明身穿黑色风衣,头发梳得很整齐。他关车门的动作很稳重,是那种成功人士的举止,优雅中透着与生俱来的自信。韩静看到安明高大的身影朝她招手,她能想像到银丝眼镜下的笑意,带着丝客气的寒意。韩静收起心向身影走去,心神却止不住地散去。多么相似的场景,也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比眼前这个更高更瘦些,总是傻傻的定在宿舍楼下。她每每小跑着像快乐的小鸟儿飞扑进那个怀抱,把傻大个儿撞得小退半步。韩静不觉莞尔,不过只是一念间的事情,杜皓如今只存在这回忆的碎片里了。
安明俯身在她脸上小琢了一下,韩静的嘴角浅浅一笑,进了车。“衣服很好看。”安明一只手安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轻触韩静的肩头而后徐徐下落握住了她的手。韩静笑笑轻声道:“是你的眼光好。”安明的眼光如何韩静不得而知,热情的女导购推荐的新款都被安明买下了,她甚至来不及一一试穿。第一次进这家店买的白色风衣花去了杜晧一个月的实习工资。试衣间里衣服堆了一堆,不知为什么,韩静却没有了抱着那件风衣被杜晧牵着跑回宿舍时候的兴奋感。
韩静偏过头倚在皮质靠垫上望着后视镜里的自己。一张精致的脸,她终于学会把妆画得自然了,可是恍惚之间又觉得不那么自然。镜子里的女人没有青春痘和黑头,用不着为了吃顿麻辣烫悔恨半天,也不会在揭掉黑头贴时疼得呲牙咧嘴。韩静从红毯明星那儿学来的女神范儿被舍友奚落,而后却被嫉妒着恭维,这中间似乎过渡得太快,连她自己都觉得虚伪。
“想什么呢?”安明一惯的严肃语气让韩静心里发慌。“没什么。”韩静心想着,都因这个男人。韩静是在做家教的时候认识安明的。安明是学生的叔叔,由于家远,安明顺路送侄儿来学校学习,一来二去就熟识了。有时安明带着侄儿去吃饭,学生非要拉着老师去,韩静无奈跟去后却常被服务员误会成一家人。安明这时候总是望着她绯红的双颊若有所思的笑,韩静把碎发捋向耳后扭头看去窗外,任由学生颇为认真地向人解释。
韩静自己却无法解释清楚了。风言风语在这个小校园里轻轻刮过就激起一层波浪。明明带着学生,别人看到的却只是她进了豪车,明明是辛苦挣钱买的衣服,别人却指指点点。韩静并没在意,直到杜皓铁青着脸质问她时,她才又惊又气,紧握抖着的拳头对着杜皓歇斯底里地喊叫。那是恋爱两年来第一次吵得那么凶。那天晚上杜皓打来了数不清的电话,韩静听着耳边手机的震动声止不住地啜泣。后来静了音,只看到手机屏幕照到墙上的光,一会儿亮了一会儿灭了,就像韩静的眼泪一颗颗断断续续地流向耳际。午夜时她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摸了手机来看,微信上有杜皓的消息。“我喝多了”“我在楼下等你”韩静恍惚记得下午下起了雨,杜皓是等不到人绝不走的榆木疙瘩,韩静一下子坐了起来,披了外套小心翼翼地走去阳台。十一月的冷风扑面而来,吸走了身上的热气。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刀尖的寒光般阴冷。她回拨了未接电话,耳里响着“对方已关机”平静的女播音腔。他该是回去了吧,韩静安慰地想着便回去睡下了。
杜皓是被舍友像死尸般抬走的。雨水从无边的天际浇灌下来,他张开嘴贪婪地饮着,雨水里似乎混进了什么,咸得发苦。杜皓觉得这一刻无比的诗意,是种内心充盈至无法溢出的苦痛,仿佛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人,大哭大笑着疯狂吼叫,无所谓,怎样都无所谓了。
车子行到了收费站,安明从钱包里翻找着零钱,抱怨说很少用现金。终于找到后递给了穿制服的女人,关了车窗便驶出了这个诺大的城市。安明转了转按钮,一曲流行歌流淌开来。“喜欢吗?”安明侧过脸来问。“嗯,挺好听的。不过我更喜欢摇滚。”韩静对视上他的眼睛马上就移开了。“嗯,你这么安静的女生怎么会喜欢摇滚呢?”安明一脸疑惑的样子。韩静老实答道:“大二的时候看过乐队演出,感觉很震撼。”“噢。”安明一时无话。
韩静喜欢热闹的演出,学校各种晚会几乎一次不落地看过。学校乐队演出的消息她从一周前就关注了,并冒着被导员发现的危险逃了那天的班会。她独自钻进人海涌向报告厅大门的时候,心里窃喜得像只小猴子。厚重的红色帷幕缓缓拉开,整个乐队在扑朔闪耀的灯光下显现,韩静立刻与周遭的人群融为一体,尖叫着鼓掌,后排的还打起了响亮的口哨。韩静在整场演出里都投入了感情,最后一曲《光辉岁月》,她流着泪笑着跟大家合唱,她的情绪被场内全体起立的人群巨大而齐整的歌声深深感染,热情的掌声长久不息不肯散去。主唱几次带领乐队鞠躬谢场,哽咽着说感谢,观众一次次更加热情的鼓掌,并欢呼着“再来一首”。穿着蓝色牛仔外套的主唱抱起电吉他转身走向立式话筒,成员们跟着庄重地各安其位。五月天昂扬的曲调袭来,韩静的心像是被电了一下。她望见主唱转身的瞬间,发觉那一刻深深爱上了这个陌生人。韩静觉得自己肯定像极了琼瑶笔下的痴情少女,眼里噙着泪,巴掌鼓得发麻,恨不得跳起来跑去他身边诉说爱情。
“你前男友组过乐队是吧?”安明没话找话地说,记得她隐约提过。“唱着玩罢了。”韩静陪着笑道。“我唱歌也不错的,改天带你去K歌。”安明推了推眼镜,转头看见韩静微笑着点了头。他伸出手臂一把把韩静揽了过来,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杜皓连续一个星期没来找她,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常日里小吵小闹第二天杜皓就陪着笑脸来道歉。不是捧着束花就是拎着一大袋零食,再不然就背了吉他骑着车子载着她去公园献歌道歉。舍友笑着打趣韩静说他俩没有隔夜仇,道个歉都那么浪漫。韩静就撅起嘴说自己促进他写歌,他不仅要道歉还要道谢呢。这次什么都没有。韩静知道杜皓实习忙,还要忙毕业的事情,一时顾不上她也是可能的。为别人找的谎言被拆穿的瞬间,总是比自己小心编织的时候更迅速,更疼痛。
韩静那天戴着耳机听着大提琴曲在校园里散漫地走,手里刷了朋友圈漫无目的地浏览着,突然一张图片映入眼帘。杜皓身穿黑色的学士服,一脸阳光地笑着,露出皓白齐整的牙齿。身旁依偎着的女孩笑得同样灿烂,她扎着马尾,举着剪刀手,一脸幸福的模样。她是乐队的电子琴手,韩静认得她,她曾用一双白眼狠狠地作过警告。追杜皓多年,终于趁虚而入了,韩静心里竟满是愤恨。她极力控制着气得颤抖着手把手机放进口袋,试图缕清自己的思绪。大提琴低沉的哀鸣婉转着旋律揪心地渗入整个身体,心跟着百转千回地疼,眼泪奔涌而出。韩静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哪里,只知道拥着一个厚实的肩膀哭得就不那么伤心了。
安明不住地低语安慰,安慰怀里的这个让他动心的女人。
车里的音乐停了,安明把车停在了路旁,去吻身边的女人,韩静透过车窗看到路边的山坡上满是黄叶的树木,她似乎看到了无边的萧萧落木正在缓缓坠落,宛若迈着沉重地脚步蹁跹起舞。
2016-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