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肆)十一月九号.聊斋

小翠

太常寺王某,是浙江人。他童年时,有一次白天躺在床上休息时,忽然天色阴下来,变得黑洞洞的,炸雷隆隆响着。这时,有一个比猫大一点的东西跑进来,趴在床底下,转转磨磨不离开。过一会儿,天又晴了,这东西才从床下出来,王某一看,不是猫,这才感到害怕,急忙招呼隔壁房间里的哥哥。哥哥过来听了这段事以后,高兴地说:“弟弟将来必定大富大贵,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击的劫数啊。”后来,王某果然年纪轻轻就考上了进士,当了县令没多久,又升任御史。

王御史有个儿子名叫元丰,特别傻,十六岁了还分不出雌雄,所以乡亲们没有愿意跟王家结亲的,王御史为此很忧愁。一天,有一个妇人领着一位少女来到王家,主动地要同王家结亲。王御史一看这个姑娘,笑盈盈的,活像个仙女,便高兴地问这个妇人姓什么。妇人回答说:“姓虞,这是我女儿小翠,十六岁了。”王御史又与这个妇人商议给多少聘礼。妇人说:“这孩子跟着我吃糠都不得饱,一旦来到您家,住上高楼大厦,还有使唤的奴婢仆人,吃腻了细粮肥肉,她心满意足了,我也放心了,哪里能像卖菜那样讲价钱呢!”王夫人很高兴,便送许多礼物。妇人连忙叫女儿给王御史和夫人叩头,并嘱咐女儿:“这是你的公婆,要小心侍奉。我太忙,先走了,过个三五天再来。”王御史便命仆人备马送她,妇人说:“我家离这不远,不用麻烦了。”于是出门走了。

小翠看妈妈走了,一点也不悲伤留恋,就在梳妆匣中翻绣花,王夫人看了,也挺喜欢她。一晃好几天,妇人也没来。问小翠家在哪里住,她却只是傻呵呵的,也说不出怎么走。王家也没办法,只好把另外一座院落收拾一番,让元丰和小翠成亲了。亲戚们听说王家拣个穷人家的闺女当儿媳妇,都笑话他家。等一见到小翠,无不惊叹她的美貌,七嘴八舌的非议才停息了。小翠又很聪明,能看出公婆的喜怒,所以王御史夫妇对儿媳的爱怜超过了一般常情。可是心里也在担心,唯恐儿媳妇嫌弃自己的傻儿子。然而,小翠却整天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嫌恶。只是喜欢取笑,用布做成个球,横踢竖蹴逗乐玩。小翠穿一双小皮靴,一脚把布球踢出好几十步,逗弄元丰来回跑着捡球,常累得元丰和丫鬟们流了一身的汗。一天,王御史偶然来到儿子居住的院落,突然一个圆不溜丢的东西飞来,啪的一声正打在脸上。小翠和丫鬟们一哄而散了,傻元丰还照样连蹦带跳地追那个布球。王御史一看,勃然大怒,捡起块石头向儿子抛去,元丰这才吓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王御史回来后,把这事告诉了夫人,夫人便去训斥儿媳,小翠低着头,微微笑着,用手抠着床,一言也不发。夫人走后,小翠照样蹦蹦跳跳地闹着玩,还用胭脂粉把元丰涂成个大花脸,像鬼似的。王夫人一见,气坏了,把小翠叫来大骂了一顿。小翠靠着茶几,手摆弄着衣带,不害怕也不说话。王夫人没办法,就拿起棍子去打儿子。元丰连哭带嚎,小翠这才改变了脸色,跪下求饶。王夫人怒气立时消了,放下棍子走了。小翠笑嘻嘻地拉着元丰的手进了屋,替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又给他揩眼泪、揉棍子打痛的地方,还拿出枣和栗子哄他吃,元丰这才破涕为笑。接着,小翠关上了院门,又把元丰打扮成霸王的模样,或打扮成胡人的模样;自己则穿上鲜艳的衣服,把腰勒得细细的,在帐下翩跹起舞;或者发髻上插上野鸡尾,弹着琵琶叮叮咚咚地响,满屋笑语喧哗,习以为常。王御史因为儿子傻,也不忍心过分地责怪儿媳,就是耳有所闻,也放着不问。

在王御史家的胡同里,隔着十几家还住着一个姓王的,官职是给事中。但是,王御史与王给事中两人平素不和。在三年一次大考核官吏时,王给事中因为嫉妒王御史掌管河南一带的监察大权,所以想暗中整他一下。王御史知道了王给事中的阴谋,心中十分忧虑,可又想不出对策。一天傍晚,王御史早早睡下了。小翠穿上了官服,打扮成宰相的模样,剪了一些白丝装做胡须,又让两个丫鬟穿上黑衣服装扮成随从军官,偷偷地从马棚中牵出马来骑上,然后开着玩笑说:“我们这就去拜访王大人。”来到王给事中的大门口后,小翠边便用马鞭子抽打随从的人,并大声说:“我拜访的是王御史王大人,哪里是拜访王给事中王大人呀?”说完掉转马头就回家了。等到家门口时,看门的误以为真的是宰相来了,连忙跑着去报告王御史。王御史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来迎接,一见才知道是儿媳妇闹着玩。王御史气坏了,对夫人说:“有人正在找我的毛病,咱们反倒把闺房里的丑事送上门去告诉人家,看来我的祸事不远了!”王夫人听了,特别生气,便跑到儿媳房中,把儿媳责骂了一顿。小翠只是傻笑,一句话也不分辩。打她吧,于心不忍;休她吧,她连个娘家也没有。把王御史夫妻二人懊恼得一宿也没睡着觉。当时,朝中宰相正是最有权威、最显赫的时候,他的外表、服饰与随从人等同小翠伪装得不差分毫,王给事中也误以为真了。王给事中三番五次派人到王御史门口哨探,时至半夜,王御史的客人还没走,于是怀疑宰相与王御史在暗中策划什么。第二天上朝时,王给事中一见到王御史,便问道:“昨夜宰相到您府上去了吗?”王御史以为他是故意讽刺,但不好意思地哼哈应了两声,回答得很不爽快。王给事中一听,更加疑窦丛生,于是打消了整王御史的念头。而且,从此以后还主动与王御史交往。王御史探听到王给事中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后,心里暗暗高兴,便背地里嘱咐夫人劝儿媳别像以前那样了。小翠听后,笑着答应了。

过了一年,宰相罢官了。恰巧他有一封私人书信给王御史,可送信的人弄错了,将信送给了王给事中。王给事中高兴万分,先托一个同王御史有交情的人去跟王御史借一万两银子,王御史没答应。接着,王给事中自己出马来到王御史家。王御史连忙找帽子、外衣,可是什么都找不到了。王给事中等了好长时间,不见王御史出来,以为是怠慢他,很生气,甩手刚要走,忽然看见王御史的儿子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被一个女人从门内推了出来。王给事中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稍停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着抚摸着元丰,替他摘下皇冠,脱下龙袍,然后拿着这些东西离开了王御史家。当王御史急急忙忙走出来的时候,王给事中已经走远了。看见儿子,问明白了原委,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大声哭道:“这真是祸水啊!看来我们全家都要被砍头了!”接着,便拿着棒子同夫人来到儿子院中,小翠早已事先关上了门,任凭老两口怒骂。王御史气极,便要用斧子劈门,小翠在屋里面带笑容说道:“公公不要发火。有儿媳妇在,不管刀砍斧剁,都由儿媳妇来承当,肯定不会连累公公婆婆的。公公现在这个样,是想杀死儿媳妇灭口吗?”王御史听了,才住了手。

王给事中回到家后,果然写了一道本章上奏给皇帝,告王御史阴谋造反,并说有龙袍皇冠为证。皇帝看了奏章后,大吃一惊,连忙查验证据,一看皇冠乃是高粱秸做的,龙袍原来是一件破黄包袱皮。皇帝看后,十分生气,觉得王给事中纯粹是诬告。又把元丰叫来,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很好笑,便笑着问道:“像他这样能做天子吗?”于是命令法官治王给事中的罪。王给事中又告发王御史家有妖人,法官又严厉讯问王御史的仆人,都说没有什么妖人,只有一个疯媳妇和一个傻儿子,成天闹着玩。邻居们也没有说出什么二话。于是,案子才定了下来,判王给事中充军云南。自此,王御史才发觉小翠不同于常人,又因为她妈妈走后再没露面,便猜想肯定不是凡人。于是便让夫人去盘问小翠,小翠只是笑,什么话也不说。一再追问,小翠便捂着嘴说:“孩儿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婆母不知道吗?”

不久,王御史又升了官。这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却还没有孙子,所以经常为此而发愁。而元丰与小翠结婚三年了,却每天晚上分开睡,好像没发生过关系。于是,王夫人便抬走一张床,告诉元丰与小翠同睡。但过了几天,元丰就找到母亲,说:“怎么把床借走了,也不送回来!小翠天天夜里把腿放在我肚子上,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还总掐我的大腿里子。”仆妇、丫鬟听了无不大笑。王夫人气得拍着桌子把儿子呵斥走了。

一天,小翠在屋里洗澡,元丰看见了,要与她一块儿洗。小翠笑着制止他,并让他先等一等,小翠洗完了澡,把大瓮灌上了热水,然后让一个丫鬟扶着元丰进到热水里,元丰觉得又闷又热,大声叫着要出来。小翠却不管,还用被子把大瓮给蒙上。过了一会儿,元丰没声了,打开被一看,发现已经死了。小翠却坦然地笑着,一点也不害怕,把元丰拖到床上,擦干了身上的水,又用被子给他盖上了。夫人听到后,哭着跑进了屋,骂道:“疯丫头,竟敢杀死我的儿子!”小翠微微一笑,说:“这样的傻儿子,不如没有。”夫人一听,更生气了,便用头撞小翠。丫鬟们看了,都争着上前拽住夫人,并不断地劝解。正在吵闹时,一个丫鬟突然报告说:“公子哼哼了!”王夫人一听,顿时收住了眼泪,上前去抚摸着儿子,只见他呼吸深沉,浑身大汗淋漓,把被褥全弄湿了。过一顿饭的工夫,元丰身上的汗才干,忽然睁开眼睛四顾,挨个看旁边的人,好像不认识一般,说:“我现在回忆过去,就像做梦一样,怎么回事呀?”因为儿子这话不像傻话,王夫人觉得特别惊奇,便带着元丰去参见父亲,试验数次,儿子果然不傻了!于是全家人欢喜异常,如获至宝一般。到晚上,把床又送到儿子房中原来的地方,另外还铺好了被褥,暗中观察。元丰进屋后,便把丫鬟们全打发走了。早晨悄悄一看,那张床空空地放在那里。自此以后,儿子儿媳再也不疯疯癫癫的了,小两口感情特别好,形影不离。

又过了一年多,王御史因为遭到王给事中的同党弹劾,导致丢了官,还有一些瓜葛没有解脱。这时,家里有一只以前广西中丞送的玉瓶,价值数千两银子,王御史便准备用它去贿赂当权的大官。小翠十分喜欢这只玉瓶,于是拿来捧在手里欣赏,结果一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当时就摔碎了。小翠很惭愧,主动告诉了公婆。王御史夫妻俩正因为丢了官,心中老大不快,一听玉瓶碎了,更加生气,于是把小翠大骂了一番。小翠听他们这样骂自己,也不干了,干脆掉转头出了屋子,对元丰说:“我在你家,给你家保全的又何止一个瓶子,为什么就不给我稍留一点面子?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原本就不是人。因为母亲遭雷劫,幸亏得到你父亲的保护;又因为咱俩有五年的缘分,所以我来报以前的恩,还以前的愿。我挨了那么多骂,拔下头发来数也不够数的。我之所以不立刻就走,是因为五年的缘分未满期。现在这样怎么还能再待下去呢!”小翠说完,便赌气出门了,家人追出去时,已不见了踪影。

王御史顿时心里空落落的,追悔莫及。元丰回到屋里,看见小翠用过的粉,穿过的鞋,哭得死去活来。觉也睡不好,饭也不想吃,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王御史十分忧虑,于是急忙为儿子张罗续娶一房媳妇以解烦恼,可是元丰根本不愿意,一直是闷闷不乐。还请来了一位好画匠,画了小翠的肖像,然后在小翠的像前日夜上供祷告。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一天,元丰从外面回家时,天空明月皎洁,骑马经过村外自己家的一座花园时,突然听到墙里有笑语声,便勒住了马,让跟随的仆人拽住缰绳,自己站到马鞍子上往墙内一看。只见两个少女正在里边玩耍。这时,由于明月被彩云遮住,夜色朦胧,所以看不太清楚,只听见一个穿绿衣服的说:“丫头片子,应当轰出门去。”另一个穿红衣服的说:“你在我们家的花园里,还反过来撵谁呀?”绿衣女子说:“丫头片子,不知道害臊,没当好媳妇,被人家赶出来了,还冒认产业吗?”红衣女子说:“怎么的也比那老大丫头还没个主的强!”元丰听她的声音,觉得特别像小翠,便连忙召唤她。绿衣女子边走边说:“暂时不跟你斗嘴,你汉子来了。”不一会儿,红衣女子过来了,果然是小翠!元丰喜出望外。小翠让他登上墙头,并用手接着他下到了地上。小翠说:“两年不见,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元丰握住小翠的手,流下了眼泪,倾诉了两年来的相思之苦。小翠说:“我也知道,但是没脸再见家里的人。今天和大姐玩,咱们又碰上了,足以证明前因是不可逃的。”元丰于是让她与自己一起回家,但小翠却不答应;元丰只好在花园中住下,小翠同意了。

元丰又打发仆人跑回家去禀告母亲。老太太一听,慌忙坐上一乘小轿到花园中来,开了锁,进到亭子里面来。小翠连忙跑过来迎接、行礼,王夫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并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几乎无地自容了。王夫人说:“孩儿啊,你若是心里不记着从前那些事,求你一块儿回家吧,对我的晚年也是个安慰呀。”但小翠说什么也不回去了。王夫人想到空荡荡的花园太冷清了,便打算多派一些仆人来干活。小翠说:“那些人我都不愿意见,唯独以前早晚侍候我的那两个丫鬟,我不能忘掉她们。另外,只要一个看门的老头,其他的一律不需要。”王夫人便照她的话办了。对外人只说元丰在花园中养病,每天给送些吃喝而已。

小翠经常劝元丰另娶一个媳妇,元丰却坚决不干。又过了一年多,小翠的面容和声音渐渐与以前不一样了,拿出肖像一对照,简直同以前判若两人了!元丰很奇怪。小翠说:“看我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吗?”元丰说:“今天美倒是美,不过比以前好像不如了。”小翠说:“我想大概我是老了。”元丰说:“才二十多岁,怎么老得这么快呢?”小翠笑着把肖像给烧了,元丰急忙过来抢,但已化成了灰。

一天,小翠对元丰说:“以前在家时,老爹爹说我就像至死不能作茧的蚕一样,不能生育。现在老人们岁数大了,就你一个儿子,我又实在不能生育,真担心你断了后。请你在家娶个媳妇,早早晚晚侍奉公婆,你可以家中、园里两处住,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呀。”元丰听了她的话,便往钟翰林家求好了亲。办喜事的日子就要到了,小翠为新媳妇缝衣做鞋,送到婆婆手里。等到新媳妇过门时,相貌、言谈、举止都同小翠分毫不差。元丰十分诧异。急忙到花园去一看,小翠已经不知去向了。问丫鬟,丫鬟拿出一块红手绢,说:“夫人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个给公子。”打开手绢,里面只有一块玉珮,元丰心里明白这是诀别,小翠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带领丫鬟回家了。元丰虽然一时一刻也忘不了小翠,所幸看到新媳妇就如同看见小翠一般。至此,才明白小翠早就料到自己同钟家姑娘结婚,所以先变成同钟家姑娘一模一样,以此来慰藉日后的离思呀。

异史氏说:“一个狐仙,对于王家无意之中施与的恩德,还想着报答,而王家傻公子受小翠再生之福,却因一只破瓶被打碎而被失声叫骂,何其鄙吝之至呀!和公子分手后又破镜重圆,找好替身又从容离去,从这件事可以知道,仙人之情,远比世俗之人深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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