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尔工大

一舍新貌

回不去的,是故乡的过去和过去的故乡。

1999年的夏天,南下的火车即将启程,站台上都是离别。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哭得娘们唧唧,似乎这实际上四年前就注定的场景是毫无准备的突如其来。所有对这座城市的谩骂、戏谑、不屑与调侃,还有因为此间经历痛彻心扉或不甚顺利的非难与抱怨都一刹那归零,泪如雨下之后,是毅然决然的前行,尽管迷茫,总是充满着希望。

稍后出发的来送稍早成行的,手中的票根,大多数都要经过千山万水。留下与这里为伴的寥寥数人,在执著的守候。远行者身后渐行渐远的大学,记录下欢颜与荣耀、铭刻下遗憾与耻辱,连同哈埠的漫长的严寒和短暂的春夏秋天,成为一生的记忆。

这份记忆,算而今,二十五年。如果说它仍然犹新,那便是欺骗自己了,四年之于二十五载,越来越短促的占比,已然逐渐枯萎,凋零到无所适从,它之所以仍然无比闪耀,是因为那里曾经绽放过我们绚丽的青春之花。

城市和学校总是在勃发新的姿态,建筑物、街道现代化的修葺和代代桃李吐故纳新的朝气。我们却如李健在那首歌中唱到老得像一张旧报纸,而随着纸媒的消失,我们都找不到恰当的喻体,这昭示着我们,七零后,正在远离韶华,不再是主角,不论是在异乡还是故乡。

听风八百遍,才知是人间。

1995年的初秋,哈尔滨火车站的出站口,那些初出茅庐的弱冠少年们来了,来到了这座后来被他们称为“第二故乡”的城市。有的来自湿热的南国,若是现在,也会被亲切称为“土豆”吧、有的来自初霜的北国,若是现在,或被冠以“冻梨”。东南西北、姿态各异。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和Pad,行李里面多是四季的旧衣裳和可贮藏大约一周的家乡美食,很少有随行的家长至亲、或有三两为伴。初出茅庐的他们看起来无所畏惧、信心满满、互相打量。他们会因为某人衣衫的整洁鲜亮而暗生羡慕,却断不会为某人的衣着厚朴而讥讽于心。

有的挤上来前来接站的校车,有的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说明登上了火车站始发的11路公交。老旧的大客车摇摇晃晃,沿着红军街-西大直街或是径赴松花江街穿过寻常巷陌,进入在六月初亲手写下的志愿学校。八人一间的宿舍里,门窗、地面与铁床都是一样的斑驳,水房里水流充沛、地面阴暗肮脏,卫生间比火车站里的好些,却也总是不堪重负处于待清理状态;食堂打饭的氛围与高中时别无二致,却是可选择的多了些;教室里面桌椅破旧、学长狰狞。或有鹤发童颜、满腹经纶的教授悠然走过宽阔的电机楼广场,黑板上多了些更加难于理解的级数与积分。“拉格朗日!”关于高数艰难的慨叹,此起彼伏。

校园里面的景致和外面彼时并无不同,学霸跟学渣的区别只是格调鲜美、语诉阴阳。被称为“马路大学”,拥有当时哈市不多的分层立交桥,其延伸部分纵贯学校。百年校庆之前这种在汽车保有量剧增背景下不堪重负的交通设施被拆下,露出一个日新月异的校园。解密所谓名校生活的切肤之痛,如同那些被断然拒绝的鼓起勇气之表白,草草结束虽鲁莽也短暂的恋爱,旋即投入到牌桌与梦乡中的人生。

曾经获得建筑“鲁班奖”的图书馆已经焕然一新,完全不是当年的格调,不见了倘若鲁木匠在世也会落泪的处处剥落的、当年盛极一时的马赛克瓷砖,深棕色的外皮让人感觉讳莫如深。据说当年只有在期末考试之前才有的排队胜景与冬夜璀璨灯火已经家常便饭,那里面多的是困于学业认真学习的人。不再聘任曾老大这种抠脚汉、靠老乡关系上位的图书管理员;不允许靳大嫂(笔者注:本系一名男生)这样的二五仔挎着稀烂的牛仔包在大厅的文献检索栏旁边明目张胆的追逐本班女生;禁止在小卖部旁边的座位超暗自嘲笑黑丝肥硕的女生腿粗——因为禁止了小卖部;禁止随意带走《足球俱乐部》的中缝海报;禁止在图书上题诗作画。一些先进的电子设备琳琅满目,慢慢落座的都是咖啡奶茶般香气四溢,基本上都是二十一世纪出生的衣着精致的青年。

“老师,您吃点儿啥?”得以在饭堂获一餐之食,这个年纪的我们得到这样亲切的问候,心下不禁一凉。望着满屋的鲜衣怒马,一种沧桑胆边生。当年的我们看着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也惯用这个万能的称呼,敬畏的同事难免有一些青春迫人、自傲自大的不以为然。食堂是校友探望的热门打卡地,当年或有长者来自寻踪,我们何曾在意,我们的眼神不会停留过多。——逃课、打饭、洗饭缸,按部就班、一气呵成,再平常不过的操作,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当时破旧建筑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只会为打折的肉食排队,我们排队的时候佯装斜眼,打量那些为数不多的铿锵姑娘。那些不被人所关注、顾影自怜、唏嘘咏叹的,如今变成了我们自己,只是岁月变迁,这食肆是如此的辉煌靓丽,亮瞎眼的灯光仿佛直射魂魄,却何时照我还?

魂牵梦系的一舍,邋遢男生的天堂。不必说从来不洗的球袜、更不必说时效处理的内衣,单是打铁的外套和自然糟烂掉的跨栏背心,就能集聚出真男人的味道。李裤子和邢大屁股上下铺积攒的遮羞布,估计能烧坏一台双缸洗衣机。当埋汰成为一种习惯和标准,那么唇红齿白、道袍岸然便是犯罪了。大家很明显不喜欢王刚的考究衣衫,刘鑫的秋裤大家津津乐道。有名为大恶心者,惯于把同伴的床当成痰盂、八系的一位男生,现在已经是某学院领航者,喜欢喝尿,这些大家谈起来不是十分反感,而唤作如今宿舍里面的小奶狗,光风闻此事,就有可能即刻中毒。若不是公寓定期洗濯床单被罩,怕是大家口味会更重。——那一年,A01公寓拔地而起,把这些年所有的尘埃或是辗转到垃圾清运场、或是深埋在极深的高层地基之下,永久封印。去年夏天,我去看这座现代化的公寓之时,整饬如新,老一舍的东西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凭吊:杨柳依依,不复昔我来时。我似乎看到了墙根下那虬髯满面的哥们儿仍然在钉鞋掌,直到走近时,才看清是位不修边幅的老孩叔,脱鞋晾脚的样子让我怀念,眼神和我一样浑浊、折射出来的世界与我略同,估计至少四十挂零。

冬天,我们冻得跟SB一样穿行在校园的街道上,偏偏一舍又是最远的郊区,除了王博导与左阿蒙不辞滴尿成冰的辛苦中伤沿着步行街下坡卖假冰刀,更多愿意在寝室里面整天价趴窝者莫不是惮于那十足的寒冷。如今在暖廊里面身着短裤背心穿行的学弟们,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昏沉沉的冬日早晨,总要有些勇气、不嫌麻烦、穿成粽子,去食堂去教学楼。我们宿舍的丁老六,别人有晕血的,他晕雪。这位来自湖北随州、风流成性的奇男子自从领略过哈尔滨的初雪之后,绝口不言与女友雪地里撒欢的宏伟蓝图。——夏天吹过的牛,冬天总要还的,于是就有了一场军大衣包裹下的感冒,发人深省的告诉热恋中的伴侣某些事情开不得玩笑。看着在暖廊里谈着吉他唱着民谣的年轻人,我想告诉他,我们在近三十年前,和你读的并非是同一所大学,你们是哈工大,我们是尔工大,因为我哈不出来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们在松花江聚会玩耍,路过当时低调的中央大街。那个时候太阳岛公园是收费的,但是我们班有个不拘一格的女生曾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时段把自己轻盈窈窕的身躯越过围墙,夜宿于水阁云天。如今盛夏及初秋美轮美奂的花园当年除了尽是杂草之外,有的是色狼与蛇。盖工大女生能够辟邪是也。今年第四十届的冰雪节,当年是十多届的样子,1996年的亚冬会,将于明年,也就是2025年跨越三十年回归。八区的哈尔滨市人民体育场的火炬已经破落不堪,势必要借着今冬哈尔滨的火爆而重焕光彩。我们在各种各样的不规范的区域里面春游,脑袋里幻想着春假里面酣畅淋漓的野合。我们在二龙山人迹罕至的山坡漫步、我们在清滨公园席地而坐、我们在动物园(如今工大的科学园)嗅着动物的气味,听着有些荤嗑儿的二人转。这些公园在很久以前都打开了围墙,成为免费的市民休闲地,当年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冰灯,不管是景致也罢、简陋也好,都集中到了江北的冰雪节主会场迎客。

随着青春的散场,这座城市和我们一样,进入了狗日的中年。客舟之中,尽是他乡之音。我们刚入学之时,为了庆祝建校七十五周年建造的仿悉尼歌剧院建筑,尔工大体育馆,向来在冬天是熙熙攘攘、南来北往各知名商家招贤纳士之形胜之地。那一年只有寥寥百余家企业,折射了那个时代、也开启了哈埠萧条之旅。作为共和国的长子,曾经的辉煌不再,经历人口人才“孔雀东南飞”的流失之痛,似乎一蹶不振。当年在站台“挥手从兹去”的队伍又逐渐的扩大,在毕业数年后再度离开家乡,而那些原本就五湖四海,同样视冰城为故乡的同窗也为之扼腕。些许无奈、些许感伤。在校时那些野蛮生长的岁月,和赋予这城市的无上荣光,恍若隔世、情何以堪。

与此同时疲惫的你,正在努力摆脱生活的追杀。一个“规格严格,功夫到家”的标准工程师,灵魂游离于功名利禄之外,却摆脱不了现实生活中与妖魔鬼怪同槽争食的命运。理想远遁,操守尚存。工具由丁字尺和绘图板变成了CAD和Pro-E,三视图玩得呱呱叫的有为青年变成了处心积虑唯利是图的项目经理。午夜雁叫寒声,生活依然继续。校园里面高昂的头颅上多了见风使舵的媚眼,自由转而担负、自在渐成自律。头发慢慢稀疏、心事默默葱茏。家国盘旋心头,愤懑中郁闷里砥砺前行。好碟仍在,电脑已无光驱。——舔伤抚慰遍身老疲,唧唧歪歪没人共情,遥想当年积极向上。

心之所向,一苇以航。

你的故乡和你的学校悄然发生了变化。被称为“共和国长子”的城市完成了自我更新与蜕变,哈埠的校址成为大哈工大的精神所在和无上核心。淳朴与诚意,抚平感伤的过往。

当复古风韵的火车站灯光璀璨照亮每个逆旅者,当富丽堂皇的冰雪王国伸出热情的橄榄枝,当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鄂温克长者走出大山走向中央大街载歌载舞,当“小沙糖橘”、“小折耳根”、“小熊猫”们走亲戚串门儿中华一家,当各地的文旅局长在这个原本寒冷季节的季节从尔滨发出热情的邀请。尔工大,连同这一衣带水的城市一起,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沙土砾的体育场绿茵新貌,厚重朴的主楼森然新颜。愿你见证暖廊之外,冰雪天地风驰电掣的风骨仍属如你一般之少年,只是把贩卖冰刀的地点换成了线上的咸鱼转转;愿你见证科学园TIB里熊山猴山故土上的大王,正是你当年同侪之俊杰,他们道貌岸然为人师表;愿你见证校园巴士连通的博物馆与航天馆,书写兵工七子翘首的豪迈;愿你见证这光荣绽放的顶级院校,他的历史有你一笔,哪怕潦草至极,哪怕词不达意。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这里,依然是家。

不论千山万水,哪怕道阻且长。尔尔工大,纵使永远无法回到彼时彼地,都愿这一路以来的风尘浣化下、被生活虐待千百遍的你轻骑归来,我们一起伪装成让人贻笑大方的山炮,聊发少年狂,也不枉二十五年前,与你在破烂溜丢的火车站,哭哭啼啼黯然销魂一场。

(尔尔工大:你的尔滨工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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